永昌三十年十二月十七,天上乌云密布,阴风怒号,禅房的门,伴随着破风声而开。
众人闭目打坐,上官柳依旧侧身躺在地上,杨羽则是歪着脑袋靠在柱子上,一副昏迷的样子。
玄幽无声无息地落在室内,五指一捏就将杨羽提了起来。
等杨羽再次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阵法内,前方还摆放着供桌,桌上有个漆黑的香炉,燃着三炷香。
两侧各摆放着一支红烛,还没有点燃,这场景看起来很是诡异。
供桌前有一个明黄色的蒲团,却不见玄幽的身影。
冷风吹在身上,带着刺骨的冷意,杨羽也不曾颤抖,只是缓缓合上了眼睛。
禅房内再次恢复了宁静,姜清轻轻抬眼,看了一眼窗户的方向,隔着窗纸看不见外面,但能感觉到天光并不明亮,这是一个阴天。
后山的竹林里,苦念再次离开竹屋,熟门熟路地走到水槽边上,手中的陶罐倾斜,用尽了最后一点血藤虫,天气太冷,水槽里结了冰,血藤虫遇到冰的那一刻,顿时化作红色的液体,渗入了冰层,渐渐地又看不清颜色了。
苦念办完事之后,抱着陶罐,悄无声息地离开。
不一会儿之后,玄幽落在水槽边上,手掌轻轻拂过,寒冰立刻化做清泉,他用竹筒取走了一些水,转身欲走,目光却是一顿,落在了地上的脚印上。
嘴角若有似无地笑了下:“竟然有人来过,真是稀奇。”
说着他便顺着脚印跟去,打算去看看是什么人在他眼皮底下暗渡陈仓。
苦念听从玉远舟之前的嘱咐,将空了的陶罐埋在土里,缓缓站起来,转过身就看到一白发老翁盯着自己,不由吓了一跳。
玄幽道:“原来还落下你这个老家伙。”
苦念扶着身旁的竹子,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抠着竹节,使自己冷静下来:“贫僧久居竹屋,不知施主在说什么。”
玄幽哼了声:“我可不是什么施主,你方才鬼鬼祟祟做什么?”
苦念道:“挖几个冬笋罢了,怎么这也称得上鬼鬼祟祟?倒是你,一声不响出现在老僧身后,若非此处是佛门清净之地,还以为是遇见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实在是吓得不轻,阿弥陀佛。”
玄幽一眼就知道,他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想必对自己也造不成威胁,但关键时刻,还是要注意一些,便一挥手将人打晕了带走。
寒风吹了一天,到了暮色时分,倒是停了下来,天上的乌云似乎是被吹散了,夜空中能看见繁星点点。
玄幽盘膝坐在供桌前的蒲团上,手指不停地掐算着,杨羽被困在他对面的水缸里,动弹不得,只能静悄悄地看着他。
苦念则是被随意打晕了扔在地上,玄幽并不在乎他,放在眼皮底下只是防止意外。
不知过了多久,玄幽忽然站起身,负手看着夜空。
杨羽忽然发出一声轻笑,似嘲弄一般:“可笑。”
玄幽垂眸看他,并没有生气:“笑吧,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杨羽冷眼看他:“将死之人,可否劳烦道长解惑?”
玄幽带着一丝悲悯:“怪只怪你命不好,罢了,你有什么话就快点问吧,时间要到了。”
杨羽说:“我幼年时见过一位道士,他在我家中住过一段时日,父母以礼相待,那个人就是你吧。”
“是我,我到过不少地方,几乎所有人都对我歌功颂德。”玄幽神色平淡道。
杨羽问他:“我杨家灭门之事,便是你推波助澜的?”
玄幽一顿,随即摇头:“这确实同我没关系,我不能随意造下杀孽,否则他们几个哪能活到现在?”
杨羽似有了然:“那灵泉镇百姓呢,那可是无辜之人,你不怕天谴吗?”
玄幽叹息一声:“正是害怕天遣,才要把谢珩牵扯进来啊,他可是帝王命格,我们一般称其为天命之子,我和他扯上关系,便能分到一些天道的庇护,哈哈哈……”
杨羽若有所思:“所以,你一开始的接近就是利用。”
玄幽抱着手,带着几分感慨:“宏熹年间,我便游走在皇室之中,你以为先帝为何厌恶佛门,要说南乾如今的钦天监,里头还有我当年留下的手书呢。”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
杨羽接着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玄幽沉默一瞬:“你不会明白的,当你看到一只蚂蚁的时候,你可能会观察蚂蚁想要做什么,又或者一脚将其踩死,这都只在一念之间,但是蚂蚁却永远也理解不了人。”
杨羽嗤道:“你想说我是蝼蚁,又何必如此多费口舌。”
玄幽摇摇头:“你没有悟性,不会懂的。”
天际划过一道流光,北极星的周围愈发明亮起来,七个小点正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偏移,逐渐连成一条直线,玄幽袖袍翻飞,四周狂风大作,却吹不灭供桌上的烛火。
杨羽轻轻眯眼,看到他的手掌朝自己头顶压来,那是一个带着千钧之势的虚影,此刻凝成了巨掌,杨羽忽然抬头,看手掌正对着自己的头,内力丝丝缕缕被吸走,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身为“蚂蚁”的感觉。
玄幽缓缓升至半空,清冷的月光化作缕缕气流,涌入他的体内。
千钧一发之际,姜清持剑而上,挡在了玄幽的身前,月光透不过来,在玄幽脸上留下一片阴影,骤然被打断,他怒道:“你找死!”
姜清飞快旋身,躲过他的剑气。
玄幽抬眸看了一眼天际,忽然笑道:“还有半个时辰,先让我解决了你。”
姜清向后掠身,玄幽正要追去,玉远舟又从身后袭来,影四趁乱砸开了水缸,杨羽这才被解救出来。
“玄幽的功法十分邪门,我们对付不了。”杨羽无法忘记方才那股寒意。
他被吸走了大半内力,那种心悸的感觉,令人脚底生寒。
影四扶着他去一旁坐下:“先别急,我方才送了信号出去,殿下肯定会带人来的,人多力量大,肯定能拖住。”
灵云寺众人皆从禅房出来,苦心知道帮不上忙,但不能添乱,便让他们去大殿里诵经。
荼凌和姜清擦肩而过,两人从不同的方向围了上去,配合玉远舟困住玄幽。
影四观察着时机,他必须在适当的时候出手,否则就会打乱他们的招式。
突然间禅房那边传来一声响动,上官柳趴在门槛上,有气无力地喊着:“快给我拿点吃的,我知道怎么对付他!”
他的脸色惨白着,再不吃点东西,恐怕要饿死在这儿。
影四来不及考虑太多,将杨羽送去了大殿,有苦心大师照看着,自己则是去厨房摸到几个冷馒头,送去给上官柳。
又给他输了点内力,上官柳这才恢复一些力气。
而另一边,姜清他们渐渐不敌,眼看就要落了下风,上官柳对着影四说:“再等一刻,你去劈了供桌,毁去阵眼,受七星连珠影响,他的功力会缩减至一成。”
“那还等什么,我现在就去!”影四道。
上官柳连忙拉住他:“还有一刻,你看天上,七星连珠还有一刻才成形。”
影四抬头看了一眼,果然见到最末尾的那一颗还有些偏,也不如其他几颗那么明亮。
“他们还能撑住么?”
上官柳靠在柱子上:“你不是发信号了么?”
话音刚落下,便有一个人朝着他们这边砸来,影四目光一缩,连忙飞身上去将人接住:“荼凌!”
荼凌如断线风筝一般,被玄幽一掌击飞,还好影四接住了他。
上官柳看他嘴角涌出鲜血,连忙颤抖着手过去摸他的颈部:“还好、还好,没死。”
影四咬咬牙,将人扶到大殿去,他的内力和荼凌相冲,只能找杨羽给他疗伤,先保住命再说。
性命攸关的大事,杨羽方才也调息了片刻,勉强能撑住。
影四来不及停留,立刻转身出去,上官柳在一边大喊:“时间到了!”
影四顿时飞身而起,凝聚所有的内力,一剑斩去,供桌顿时断做两半。
玄幽似有所感,垂眸一看,不由吐出一口血,姜清找准机会,一剑刺去,软剑穿过了他的肋骨,玉远舟的剑从后而过,也扎在玄幽身上。
可是他却好似未觉,反而更加愤怒了,双手握拳,用力一震,姜清和玉远舟同时跌落在地。
玉远舟趁机振动衣袖,白色的粉末顺着风扑向了玄幽,而玄幽此刻来不及躲避,只能吸入一些,但也来不及管这个,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过来,真正的变数是什么。
玄幽取出身前的软剑,目光阴沉地看着姜清:“用你的剑杀你,应该会很痛吧?”
这天下第一的剑术高手,任何东西到了他的手里,都要化作神兵利器。
风声忽至,利剑瞬息即来,姜清手肘撑在地上,他知道自己躲不开了,就在这时耳旁突然响起一声惊呼:“清儿!”
风兰秀瘦弱的身子,在电光石火间挡在了他的身前,姜清瞳孔猛缩:“娘——”
带着清香的怀抱,将自己拥住,姜清全身颤抖,扶上她的后背,却在下一刻喜极而泣,没有剑……
可是,剑呢?
姜清的目光越过风兰秀肩头,抬眸看去,苦念以身筑墙,那柄属于姜清的剑,贯穿了他的胸膛,而他的嘴角却带着释然的笑意,眼神也不再沉重,露出了今生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承平侯府,依旧是那个混乱的夏夜,耳边响起了承平侯夫人的声音:“大师,你看看这孩子,是不是很有福相?”
苦念垂眸浅笑,满目慈悲地说:“这是个命格贵重的孩子,爱他护他才会有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