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夷十五岁的这个冬天已然过去了一半。
两人所在的镇子虽然偏了些，可也勉强算得上南方，所以这个冬天不太冷。
本来谢锦以为今年她看不到雪了。
可有的时候，这天，好像就在和她对着干。
在谢锦和李相夷在小院里迎来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的时候，谢锦也回不去少师了。
和这场雪一样的猝不及防。
灵魂实体化和真正拥有一个身体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一个是无视束缚，一个是戴上了沉重的枷锁。
谢锦对自己多出来的这具身体的来历心知肚明，左右不过是祂困住她的一个手段罢了。
其实谢锦和祂之间，一直没有正面碰过，但谢锦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感到慌乱过。
她神魂中谢景越和苏扶楹合力种下的神魂印记可不是吃素的。
当初二人给她种下印记时并未大张旗鼓，所以除了和她关系特别亲近的人，其他的人都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更不用说这个莫名其妙把她掳走的小世界天道了。
所以就算不知道祂怎么把她的灵魂送进了这个阵法里，她也能保证自己最后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但李相夷不行。
谢锦和祂并没有过交流，这个时候的她还以为李相夷是九音界本土生灵。
天道不能滥用职权，但抹杀一个受祂庇护，被祂的规则限制的李相夷绰绰有余。
她只是有自保手段，最多还有点被动攻击技能，不是能直接跟天道物理干架还能保下一个人的程度。
最开始倒还好，她大可以直接破阵，其他人死不死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是有底线，又不是愚蠢。
在自己能力以外散发善心那就是找死。
可偏偏她想看祂到底想干嘛，留了下来。
又偏偏如了祂的愿，对李相夷上了心。
一时心软加上愈发浓重的好奇心，让她在这里安安分分地待了下来。
这一待，就是接近六年的时间。
阵法里的时间流速虽然和外界不同，但在谢锦这里，是真真切切的六年。
现在就是她，想要全身而退都有些困难。
想到这里，谢锦瞪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李相夷，都怪这人乱她道心。
阿爹曾经对她耳提面命的“男色惑人”四字果然没错。
被谢锦突然瞪了一眼的李相夷挠了挠鼻梁，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被瞪了，但他莫名有些心虚。
昨天刚下过一场雪，虽然不大，可从下午一直到半夜时分才停止，也让小院里有了积雪。
不厚，却麻烦。
李相夷早上起床就将雪给扫了，又在厨房煮了一锅白粥，他也就会这个。
少年人气血足得很，人家冬日做事图保暖，他在冬日里忙活几下都能让额头冒出薄汗。
他有洁癖，所以就算他就流了那么几滴汗，他也觉得身上粘腻得难受。
煮完粥就跑回房间里飞速地洗了个澡。
又用内力大致烘干了下头发，就准备出去喊谢锦起床了。
他刚打开房门，发尾还是湿的，就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他房间门口的谢锦。
然后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她又进了自己的房间。
两人在桌边面对面坐着，一开始谁也没说话。
李相夷是不知道谢锦找他干嘛，打算等谢锦开口。
谢锦则是在组织语言。
她瞪了一眼某个人之后就把手伸到了他面前，下巴微抬，示意他把手放上去。
李相夷一脸懵地把手搭在了她的手腕上，刚一接触就发现了不对。
“姐姐，你的脉搏和心跳呢？”
明明昨天看雪时还能听见她的心跳的。
李相夷这个时候才搞明白他刚刚隐隐的怪异感是出自哪里。
这里明明有两个人，可他却一直没感觉到另外一个人的气息。
谢锦也没藏着掖着，“我今天早上醒来就发现我被人弄出了少师，不仅如此，我尝试过，我没办法回去了。”
换句话来说，她只能这样了。
而且，最让她无语的还不是这个。
谢锦光是想想就觉得这个藏头露尾的天道手段不是什么好东西。
使的什么恶心手段？
“我呼吸，心跳，脉搏皆无。”
“这副身体也只是看着正常，实际上内里一片腐朽。”
李相夷脸色越来越沉。
谢锦看见了，但她没停。
有些事情，该知道的得知道。
起码不能让他日后着了道都反应不过来。
她拿起面前桌子上的一个茶盏，然后毫不留情地在桌子边角处磕碎了它。
碎片掉在地上，又碎得更加彻底，散落各处。
但谢锦手中还有一片较为锋利的碎片。
她没有丝毫停顿，拿着碎片就往自己手腕上狠狠一划。
“姐姐！”
李相夷没想到她会这样，身子着急地往前倾，想要按住她。
可谢锦的动作太快，李相夷按住她的左手时，她已经把要做的事情做完了。
李相夷顾不上问她些什么，第一时间就起身想要离开给她找包扎的东西。
但却被谢锦一把拉住，紧接着怼到他面前的是一截光洁如玉的手腕，李相夷的眼神下意识盯住了美玉上唯一的瑕疵——一道狰狞的口子。
谢锦划伤自己用的碎片虽然锋利，但并不光滑，所以这道被她亲自弄出来的口子一点也不好看，甚至可以说的上狰狞。
但李相夷的注意力却全在从她的伤口处源源不断冒出来的黑色的粘稠的烟雾。
谢锦只让他看了一眼就将自己的手腕和他拉开了距离。
“看见了吗？”
李相夷眉头皱起，“姐姐，你的身体怎么变成这样了？”
谢锦语气嫌恶，“谁知道脑子不正常的人是什么想法？”
“还不止这些。”
谢锦手腕上的口子恢复得极快，他和谢锦说几句话的功夫，她手腕被她刻意弄出的伤口就恢复了。
但看起来就极为不祥的黑雾存在感却依旧很强。
不过它们并不往二人身上靠，只是会散开来，变得越来越显眼。
谢锦没管这些东西，她的左手刚刚拿着的碎片因为被李相夷按住而掉落在桌子上。
她在手腕上的伤好了以后又直接对着桌子上的那片碎片压了过去。
这次李相夷没再阻止她。
谢锦压得很用力，等她再拿起来的时候伤口更加狰狞，可以看得出她是用了狠劲的。
但同样没有应该有的鲜血，只有恶心粘稠的黑雾不断从伤口处溢出。
她看都没看一眼还在不断冒出黑雾的右手腕。
而是直接将完好的左手臂横到了李相夷面前，她的动作让他的视线被迫从她的右手腕离开。
看着面前横着的手臂，李相夷的眼里只有疑惑，看向她时的目光依旧，没有觉得她是个怪物。
谢锦这个时候才开口，“你用少师往我手臂上使劲划一下试试。”
李相夷没有多问，只是乖乖照做。
出鞘，挥剑，李相夷的动作一气呵成。
哪怕是被少师砍的人是自己，谢锦也依旧有闲心点评李相夷刚刚的动作。
难怪话本子里被大侠救下的少女总会想要以身相许，要是那大侠长李相夷这个样子，倒也无可厚非。
李相夷不知道谢锦在想什么，他盯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的手臂陷入了沉默。
“再试一次。”
李相夷第二次使的力气大了些，可依旧无事发生。
李相夷视线移到了谢锦的脸上，眼中满是询问之色。
谢锦将撸起的袖子放下来，示意李相夷坐回去。
她喝了口水，“别人伤不了我，但我自己可以。”
谢锦嘴角的笑容带着嘲讽，“但不管我伤害自己是出于主观还是客观，结果都一样。”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假设谢锦现在被迫卷入了一场混战，她想离开，别人没办法在她身上留下伤口，可现在能力全部都被限制的她同样没办法伤害到别人，而且她现在的力气也不大。
这个时候她如果被波及到，就算是因为被人推搡而不小心撞到了墙壁之类的地方，她依旧会受伤。
然后，她的伤口会在所有人面前冒出诡异的黑雾。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谢锦没有解释太多，但李相夷明显听懂了，眉眼都沉了下来。
谢锦声音依旧不断在李相夷耳边响起，语气嫌恶，“不知道祂用什么东西困住我的，简直恶心死了。”
她的身体难道是什么东西都配做的吗？
谢锦现在只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污染了。
“恶心就算了，该有的东西一个没有。”
脉搏，心跳，和呼吸这些东西伪造起来并不算特别难。
但她现在这副身体连筋脉都没有，压根没法练武，灵力和魂力又都被压制下去了。
所以她没办法伪造。
但李相夷可以。
他的内力足够深厚，也不会对她造成伤害。
看来，又要如了祂的意了呢。
谢锦叹了口气，看着眼前沉着眉眼，似是在为她不平的少年郎，托着腮对他笑了一下。
笑得格外明媚。
看起来好像刚刚一脸嫌恶的人不是她一样。
“李相夷，”她突然唤他名字，在他抬眼望去时笑得眉眼弯弯。
“以后你可得保护好我。”
“咱俩再出去那可真就形影不离了。”
李相夷蓦然撞进她满是信任的眸子，只觉得心悸动地厉害。
“好。”
她的安全，一直都是他心里的首位。
谢锦听见他的回答，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李相夷，你现在应该能算得上天下第一了吧？”
刚刚下过雪，大地被掩埋起来。
谢锦和李相夷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揉进风里，和小孩们玩雪的嘻闹声一起，被裹挟着上了云端。
“万人册的第一……好像叫剑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