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辽沉默了,江盛林也不知如何反驳。
公堂一片哑然,直至这时,左侧的季子越才轻咳两声,道:“如此看来,小宁大人确实没有对宁大公子生妒的可能性。”
他看向宁辽道:“宁大人啊,虽然你失去爱子情有可原,但作为父亲,同样都是自己亲生的,你也不能厚此薄彼,为了平息心中之痛,就拿仅剩的一个孩子来泄愤啊。”
他特意加重“仅剩”二字,俨然是在提醒对方,这可是你唯一的独子了,他要是出事,你老宁家可就后继无人了。
果然,一听到这话,宁辽瞳孔一缩,指尖攥紧衣摆,“绝嗣”二字,对于一向重视传承的宁辽来说,无疑是一记重锤。
“我……”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都化成了纠结。
江盛林见状,生怕他反水坏事,立马提醒道:“有罪当罚,宁大人身为朝中重臣,可不能因为是亲子就徇私包庇啊。”
眼中精光闪烁,他望着宁绝道:“或许你不曾嫉妒宁文正,可你与他有矛盾的事情不假,你的下属也确实对他下了重手,这点你无可狡辩。”
宁绝斜了他一眼:“本朝有律例,未经允许,不得擅闯他人宅院,宁文正深夜醉酒来扰我清净,难道下官没有权利将人赶走吗?”
“你是有权利把人赶走,但若仅因这点不满,就下此毒手,未免心思过于狠辣。”
“下官还是那句话,尚书大人此番指控有证据吗?”
宁绝不进他的语言陷阱,条理清晰道:“我的下属只是奉命把人赶走,并未下什么重手,岑大人问过周围邻居,也知晓宁文正离开时完好无缺……”
“他酒醉无状,言行过激,或许是行至街头冲撞了什么人,又或许平日结了仇,被人寻着机会报复,诸多可能,大人作为刑部尚书,应该见得不少吧?”
他是见得不少,所以也更明白这种案子有多好定罪。
“仵作验过宁文正的伤,根据他身上多处淤青和骨头碎裂的程度得出结论,他并不是被人殴打致死,而是活活疼死的;凶手手段熟练,先是打伤他的喉部,卸了他的双颌以防呼救,其次是四肢,肋骨,后脊……几十处骨裂淤青,处处重击,又不至于立即丧命,可见下手者熟知人体结构,是有一定能力的武功高手。”
江盛林说着,看向宁绝身后的天乾:“而宁知事身边这位常跟着的随从,许多人都夸功夫不错。”
功夫好就一定是凶手吗?
宁绝笑了,笑意不达眼底:“世上习武之人不知凡几,就大人说的这些,恐怕军中随便拉一个人出来都可以做到。”
“如果仅凭这点就能定罪……”他目光扫过周围的差吏:“那诸位的嫌疑也不小,毕竟你们常年任职于刑部,见过不少审讯犯人的手段,也应当清楚如何打人最痛,还不至死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面面相觑。
刑部和大理寺的差吏常常要抓捕罪犯,所以多多少少都会点拳脚功夫,像宁文正那等文弱公子,说实在的,他们随手都能撂倒好几个。
所以,光凭这点,还真难筛选出真正的凶手。
“胡言乱扯,他们与宁文正无冤无仇,怎么可能会以如此狠毒的手法将人凌虐致死?”江盛林急了,要按他这说法推论下去,恐怕半个京都的人都有了嫌疑。
“对宁文正下手,就一定只是与他有仇吗?”
宁绝嗤笑,看向神色不明的宁辽:“宁大人为官几十载,难道就没得罪过谁?”
他得罪的人?
怎么可能没有。
宁辽瞪圆双眼,脑中浮现许多与自己曾闹得十分难看的政敌,每一个,都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存在。
在宁绝未上宁家族谱之前,宁文正是他膝下唯一名正言顺的亲儿子,他的死讯,能给自己产生多大的伤害,是众所周知的。
所以,很可能是他的原因,从而导致文正被报复吗?
心中愧疚成灾,宁辽黯然的眸子逐渐灰败,那本就坐不直的背脊更加弯曲,他整个人陷入痛苦悔恨之中,憔悴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下去。
握着椅子扶手的指节力道加深,他止不住想,如果真如宁绝所言,那他岂不成了害死长子的罪魁祸首?
含泪的目光抬起,看到了独自站在中心被“围攻”的少年,宁辽不禁问自己,他现在又是在这里干什么呢,文正没了,难道还要让宁绝也消失吗?
亲者痛,仇者快,有多少人在外看这一场“父子相残”的好戏,又有多少人等着他断子绝孙?
不……不可以!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宁辽恍惚的站起身,对江盛林拱了拱手:“犬子年幼,确实做不出那等阴狠之事,尚书大人还请明查。”
“宁辽,你……”
江盛林哑了口,紧蹙的眉头足以见他的愤懑。
这家伙,刚刚进门还一脸怒火,连连斥责宁绝的不对,这怎么才几句话,就把他脑子洗干净了。
季子越见状,也在一旁帮腔道:“本官也觉得宁绝所言不无道理,办案讲究真凭实据,仅凭猜测,可定不了一个人罪。”
他的视线与宁绝对上,坦坦荡荡的双眸宛如清泉透彻,毫无瑕疵。
站起身,季子越侧身如宁辽一般对江盛林拱手:“尚书大人,还请明查。”
堂中气氛使人压抑,见宁辽有了退步,抹泪的元氏也找到机会跪了下去,伏地呼道:“我儿冤枉,请尚书大人明查。”
叩地的声音响亮,左右两人步步紧逼,江盛林死死咬着牙不松口,正思索着别的理由时,那坐在太师椅上的张氏扶着宁玉芙的手站了起来。
她抹去泪痕,没看任何人,颤巍巍欠身行了一礼,道:“妾身相信宁绝不是凶手,还请尚书大人明查真相。”
她说完,宁玉芙也跟着屈了屈膝:“请大人明查。”
一家四口,包括大理寺少卿季子越,都选择了相信宁绝。
江盛林脸都绿了,若只是旁人,他尚可以以一己之力强行把人压下,但对方是死者的父母,尤其张氏,她身后还有个安国公府……
连她都说了相信宁绝,那他还有什么立场来“伸张正义”?
不甘心的情绪包裹全身,大约沉默了半刻钟,江盛林才冷哼一声:“虽无证据证明此事与你有关,但毕竟你算是昨夜最后与死者有过交涉的人,所以……案情未明之前,你作为主要证人,若有需要,必须随时听候刑部传唤。”
虽是咬牙切齿的语气,却也算给双方递了个台阶下。
宁绝平静的拱了拱手:“下官明白,有劳尚书大人费心了。”
“行了,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