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之际,鸳鸯院内早将灯火点亮。
茜纱窗上映着两重影子,外头是芭蕉叶的影,里头是金丝幔的影,皆被烛火映照得半透明。
鎏金狻猊炉中焚着鹅梨帐中香,甜丝丝的烟气萦绕在贾环腰间玉佩旁,好似要牵引着他往榻上而去。
“爷且站定些。”
鸳鸯踮起脚尖,为他解那盘龙扣,指尖拂过喉结时,故意轻轻一颤。
“这孔雀翎大氅沾了露水,仔细着寒气侵入骨头里。”
贾环顺势握住她的腕子,往怀里一带,玉扳指硌得鸳鸯轻轻哼了一声。
“好个机灵鬼,方才躲在树后,瞧朕发落宝玉,倒比听那《牡丹亭》还入神?”
话音刚落,忽觉掌心一凉。
原来是鸳鸯褪下翡翠镯子,塞进他手里,那水头映着烛火,倒像是捧着一汪春水。
“奴婢眼拙,只当是圣上要排新戏呢——那《风月宝鉴》后四十回,可不就得这般活色生香?”
说话间,已退到拔步床前,鸳鸯发间的木樨油混合着浴后的玫瑰露香气,熏得贾环眼底发烫。
忽见枕畔放着一本翻开的《太上感应篇》,他拈起来笑道:
“我还以为进了二姐姐的屋子,沐浴时还看这个?”
“原是预备着……”
鸳鸯突然咬住嘴唇,耳垂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
藕荷色肚兜的带子不知何时松开了,露出颈间挂着的小金锁,正随着她的喘息,在烛光里晃悠。
窗外忽然起了一阵穿堂风,吹得案上的经书哗啦啦翻动。
贾环瞥见某页朱笔批注“孽海情天”,正要仔细查看,却被鸳鸯抽走书,扔向纱帐。
青玉帐钩应声而落,鲛绡帐子如云朵般倾泻而下,正好笼住鸳鸯散开的鸦青鬓发。
“圣上……”
她突然仰起脸,指尖抚过贾环眉间新添的川字纹,“这九龙冠沉不沉?”
话音未落,忽听得外间铜铃轻轻一响。
鸳鸯慌忙要起身,却被贾环按在织金褥上。
“管他呢,横竖明日叫内务府把这劳什子铃拆了。”
“使不得!”
鸳鸯急得伸手去捂他的嘴,“定是珠大奶奶屋里的素云,早先爷去给太太请安的时候,大奶奶就让素云过来与我说过,说是有事找您。”
话还没说完,果然听见素云在廊下回话:
“陛下,珠大奶奶让奴婢传话,说今日风大。
爷若是得闲,不妨去她屋里坐坐,新煮的茶正热着,还有些话……要与爷细说。”
鸳鸯原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眼下听了这话,不禁柳眉微微蹙起,面上闪过一丝嗔怪之色,连带着几点雀斑都透着娇俏。
贾环抱住在怀中不安分乱扭抗议的鸳鸯,便朝外喊道:
“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我在这与鸳鸯说完话再过去。”
鸳鸯听得素云脚步声渐渐远去,忙从织金褥上支起身子,乌发如瀑布般垂落在肩头。
她将翡翠镯子往腕上一套,玉器相互撞击的声音清泠如同泉水,倒把满室的甜香冲淡了几分。
“爷且慢着恼。”
她伸手替贾环理了理松垮的盘龙领,指尖掠过金线绣的龙鳞时,微微一顿。
“珠大奶奶素日里最是端庄方正,这般深夜相邀,怕是当真有要紧事。”
贾环斜倚在青玉枕上,捻着她一缕发丝,在指间缠绕。
“要紧不要紧,还能紧得过这鲛绡帐里的事儿?”
话音未落,忽见鸳鸯眼波流转,竟将方才褪下的孔雀翎大氅往身上一裹,金翠交相辉映之间,倒显出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度。
“素云姐姐稍待。”
她对着菱花镜抿了抿鬓角,声音清亮如同碎玉投在盘中。
“烦请回大奶奶,圣上方才给太太请了安,此刻有些乏了。
待歇好了,少不得要往小厨房寻碗杏仁茶润润喉——届时顺路去见大奶奶可使得?”
窗外芭蕉叶沙沙作响,混合着素云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鸳鸯转身时,恰见烛火将金丝幔上的缠枝莲映成满地碎金,正好落在贾环玄色龙纹靴边。
贾环伸手将她拽回榻上,玉扳指磕在拔步床雕花围栏上,惊起一串清脆声响。
“那边有热茶,不知你这儿的茶热不热?”
鸳鸯将那孔雀翎大氅重新叠好,放回床头,回首间,面上似有淡淡嗔怪,又含着几分妩媚。
“热茶自然是有的,就是不知爷在宫里待久了,还吃不吃得惯我这等外边的粗茶淡饭。”
贾环闻言,轻轻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之色。
他伸手捏了捏鸳鸯的脸颊,指尖触感细腻如同凝脂,心中不禁一动。
“你泡茶的手艺,我是再清楚不过的,断不会是粗茶淡饭可比。
你且去烹来,我正渴得厉害,也不管外头什么风大不大,茶热了才是最要紧的。”
说罢,顺手拉过一旁的锦被,半倚在床头,一双眼只盯着鸳鸯,满是肆意与随性。
这边厢,李纨正在屋内,对着特意换过的银红掐牙锦缎的被面发呆。
听见素云回禀,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低声叹道:
“唉,岁月如流,韶华不再,竟连圣上片刻的闲情也难得了。”
说罢,起身缓缓踱步至窗前,望着那被风摇得沙沙作响的翠竹,心中情思翻涌,遂取来纸笔,沉吟片刻,挥毫写道:
曾倚东风第一枝,笑涡如月映玉墀。
韶光暗度朱颜改,霜雪频侵黛眉低。
银红锦被空余影,幽怀寂寞谁共遣?
一自惊鸿归梦远,篆烟销尽有谁知。
写罢,李纨轻轻放下笔,望着那墨迹未干的诗笺,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终是忍不住,一滴清泪落下,洇湿了那娟秀的字迹 。
夜已深,不知不觉趴在案前睡去的李纨只觉得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轻叹声——
“如此才情,不愧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
贾环不知何时已来到李纨房里,看着书案上的诗笺,忍不住低声感慨,随后又看向睡眼惺忪的李纨,又补了一句:
“这般姿容,真真是叫人移不开眼。”
说着,将李纨轻轻抱起,安置在榻上,笑道:
“我再不来,宫裁的下一首,便要从叹朱颜换成怨薄情了。”
李纨本就睡得浅,被贾环这番言语扰醒,迷迷糊糊睁开眼,见是贾环,又惊又喜,忙要起身行礼。
贾环赶忙按住她,笑道:“快别折腾这些虚礼了,你这一跪一起的,倒显得生分了。”
李纨双颊泛红,垂首道:“圣上突然到访,妾身着实未曾料到,这衣衫不整、妆容未理的,还望圣上莫要见怪。”
贾环在榻边坐下,细细打量李纨,只见她乌发半散,眉如远黛,睡眼惺忪中更添几分楚楚动人之态,不禁赞道:
“宫裁这副模样,恰似海棠春睡,别有一番韵味,比那精心妆扮时更叫人移不开眼。”
李纨听了这话,羞得满面通红,嗔怪道:
“圣上就会拿妾身打趣,也不怕传出去,落人笑柄。”
贾环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今儿夜深了,我便在这将就一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