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自赵姨娘房中踱步而出时,那日头已然斜过了西墙。
几个小丫头手捧着唾壶、拂尘,忙忙要跟上来,却被他冷眼一瞪,吓得都缩着脖子,退到游廊底下去了。
石板路上,落满了银杏叶,金晃晃的,一直铺到月洞门前,倒像是给贾环新绣的龙纹皂靴,镶了一道滚边。
转过一面旧墙,忽听得假山之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贾环脚步猛地一顿,瞧见那青苔斑驳的太湖石后,闪过半截松花汗巾子——分明是宝玉平日里系着的那条。
他屏住呼吸,悄悄凑近,却听得几声压抑的轻笑,还混着衣料摩挲的沙沙声。
“二爷仔细着些,这青天白日的......”
“好茗烟,昨儿在家庙后墙根,你倒不怕里头的菩萨听见?”
贾环只觉耳中嗡嗡作响,透过石孔望去:只见宝玉的月白中衣松松垮垮地堆在腰间,茗烟赤着脊背,伏在石桌上,脖颈处几点红痕,被斜阳一照,艳得好似胭脂痣一般。
竹影摇曳之间,宝玉腰间新仿制的通灵玉,正撞在茗烟腕间的银镯之上,那叮当之声,惊得池中残荷都乱颤起来。
“谁?!”
宝玉猛地回过头来,正好对上贾环似笑非笑的目光。
宝玉瞬间羞红了脸,忙拉着茗烟,慌慌张张地跪了下来,那姿势狼狈至极,嘴里嗫嚅着,竟说不出话来。
“我当是谁在此行这苟且之事,原来是宝二哥。”
贾环轻抚着九龙玉佩,冷笑道,“听闻你近日在书房抄经,莫不是把《金刚经》抄到小厮裤裆里去了?”
宝玉面色煞白,那通灵玉在颈间晃得厉害。
忽见贾环一脚把地上的松花汗巾踢了过去,慢条斯理地说道:
“当年在学堂,金荣往你书匣里塞的春宫图......”
他瞥了瞥汗巾上绣的并蒂莲,好笑道,“怕不是早料到今日之事?”
“圣上!”
假山后,突然传来袭人的声音。
贾环转头望去,只见那丫头捧着个黑漆描金拜匣,立在竹荫之下,藕荷色的裙裾上,沾着几片竹叶,显然是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
宝玉趁机拽起茗烟,就要溜走,却被贾环叫住,故意吓唬他道:
“急什么?我明日就赐茗烟去慎刑司当差,你们主仆正好日、日、相、见。”
最后四字,咬得极重,惊飞了檐下一对交颈的绿头鸭。
袭人瞧着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宝玉,急得一跺脚,咬牙提醒道:
“二爷,圣上是跟你开玩笑呢,还不快走,莫要污了这园子的清净,平白惹圣上不痛快。”
说着,忙上前几步,捡起地上的松花汗巾,帮宝玉系上。
宝玉这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整理着衣衫,连头都不敢抬,拉着茗烟,便匆匆要离去。
走了几步,又似想起什么,回身对着贾环,哆哆嗦嗦地行了个礼,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圣上恕罪,我一时糊涂,还望圣上宽宏大量,莫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宝玉话音未落,忽听得竹梢间飒飒风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贾环金线密织的龙纹袍摆上。
他漫不经心地捻起一片碎叶,就着斜阳,端详着叶脉,忽地轻笑一声:
“你这糊涂犯得巧,倒让我想起宗人府前日递的折子——”
太湖石缝里,钻出一只油亮的促织,正撞上贾环皂靴尖镶的东珠,慌慌张张地折进茗烟散落的腰带里。
宝玉盯着那团松花绫子,额角冷汗,顺着通灵玉的金线穗子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歪斜的水痕。
“说是宫里尚衣监缺三十个浣衣太监。”
贾环靴底碾过那湿痕,月白中衣下摆,登时沾了泥金。
“我瞧着二哥这双凤眼,生得比司礼监掌印还标致,不如……”
“圣上!”
袭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怀中拜匣磕在石阶上,迸出一声脆响。
竹影在她苍白的脸上游移,倒像是戏台子上的鬼面:
“老太太昨儿还念叨着,要请圣上尝新贡的蜜渍枇杷,这会子怕是已在荣庆堂备下茶果了。”
贾环眯着眼,望着池中惊散的锦鲤,水面浮光,将九龙玉佩映成游动的金蛇。
他忽地抬脚,勾起茗烟的下巴,少年颈间的红痕,在暮色中愈发刺目:
“好个忠仆,我赏你个恩典——明日卯时三刻,亲自送你家二爷到净事房。”
假山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原来是宝玉瘫坐在苔藓丛里,月白裤脚沾满了赭石色的碎花瓣。
那通灵玉正磕在石桌角,竟裂开了一道细纹,恍若美人面上横了一道泪痕。
“圣上三思!”
袭人膝行两步,发间玉簪划过青石,迸出火星,“还望圣上看在往日的情分……”
话还未说完,贾环突然抚掌大笑起来,惊得歇在残荷上的翠鸟,冲天而起。
他弯腰拾起通灵玉,指尖摩挲着那道裂痕:
“二哥慌什么?我不过是玩笑话,倒比那年马道婆的魇魔法还灵验。”
说着,将玉往宝玉怀里一掷,“只是这劳什子既然碎了,改日我赐你一块新的——
就刻‘色即是空’四字,你看如何?”
宝玉哪敢不从,忙不迭地叩首谢恩后,在袭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贾环见他们走远了,忽地闪身到一棵大树后,揪出一个人儿来,笑道:
“好哇,这竟有个偷偷摸摸看戏的女贼,倒巧让我给逮着了。”
且说袭人远远瞧见宝玉被贾环撞见,便暗觉不妙,早早派了丫头去求鸳鸯相助。
彼时鸳鸯正在沐浴,当下也顾不得许多,随手抓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发髻松散着,便匆匆往园子赶来。
见宝玉和茗烟都在,她便躲在了树后,静观其变,不曾想被贾环识破了。
瞧着攀上自己腰肢的一双大手,鸳鸯面上飞起两朵红云,主动往贾环怀里靠去,娇嗔道:
“我在屋里半天等不到爷,不曾想爷又在这拿宝二爷打趣,倒叫我好等。”
贾环这个皇帝当得有些猝不及防,致使众人都还未完全适应,称呼也是杂乱不一。
都是“环哥儿”、“爷”、“陛下”的混着叫。
贾环伸手,把鸳鸯额前还带着水汽的碎发,轻轻别到耳后,轻声笑道:
“好鸳鸯,刚才看了不该看的脏东西,正需你这张俏脸,来给我压压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