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两个时辰后。酉时三刻。
初春里日头短,天色虽刚擦黑,金斗城沿河沿街的商家多半已各上了灯。离金斗河岸不远,一座幽静的小院门口,迎来了三位骑马的少年公子。三人皆是文士打扮,一色的轻裘缓带,绣鞍金络,风致潇洒。到得近前,三人翻身下马,把马交给迎出来的小厮牵着,其中身量最高的一人因朗声问道:“烦请帮问问李妈妈,秋盈姑娘在家么?”
话音未落,里面的二层小楼门廊上,帘子一动,一位艳妆美人斜倚着门框,一把莺啭般的好喉咙,笑道:“朱公子带了朋友来,老身原该倒履相迎的。秋盈倒是在家,只是朱公子带朋友来打茶围,总该提前通个消息。如今只秋盈和小叶两人在家,如何不怠慢了三位贵客?”
那朱公子不以为意,极熟稔地拔脚往里走,一边笑道:“李妈妈若肯亲自招待一二,我等只有更加荣幸的,哪里敢挑剔呢?”回头招呼另两人道:“只管进来。酩酊阁有名的有极好的果酒,咱们今日要不醉不归。”
那艳妆美人站直了身子,反口笑道:“老身看来,你们今夜也归不了了。最近城里戌时便宵禁,你这时候带人来,这哪是打算走的意思?老身可把丑话说在前面,若吃醉了也只合住客房。咱们秋盈姑娘是不陪客度夜的。”门廊上挂着一排雪亮的琉璃灯,几人走近了,才见这位李妈妈薄薄脂粉下隐约可见几道浅浅的鱼尾纹。她身量苗条,语音清亮,风致楚楚,光彩照人,若肯将脂粉扑厚些,似远不到该收养女,自己退出交际场的年纪。几人鱼贯而入,外间两位小厮,一步不往楼里踏,规规矩矩把马拴到马厩里喂上草,便又蹲回到门房里去了。帘子放下,两扇紫檀木门关严,小院里又是一片安静世界了。
这三位“公子”中的两人,自然就是奚家叔侄了。中午饮宴毕,抱琴——也就是“秋盈姑娘“便起身先回酩酊阁,余下三人,大喇喇同“玉素姑娘”一起出了客栈,说要到萧然楼小坐,晚上不一定回来了。小二虽没见过姑娘逛楼子的,但见纨素神光内敛,脚步稳健,并非饮醉了被二人裹挟,倒也没说仗着胆子拦她一拦。四人转过街角,过了金斗河,钻了几处胡同,七拐八拐,上了几次台阶又下了几次,进了河对面西城一户寻常小院,正是黎秋英典买来的落脚之处。纨素细细观来,也不由得感叹此地结构精巧,房间逼仄,院子却大,院里养着六匹骏马。妙在院子四周都是其他民宅的院墙,之间小路宽可走马,但院子本身的任何一个门都不在街面上。若不纵起轻功,在空中观瞧,真不一定能发现这里有这么个院子。
各人进了屋子,黎秋英卸了自己的易容,拿出她的全套工具,给三人皆换了装束。奚家叔侄本也都是鹤势螂形的清瘦人物,奚笪更是英俊青年,绝非真是一副虬髯客的模样,变装作冶游的年轻公子不难。但纨素形容尚小,个子不够高,若靠厚底靴扮作男子,难免行动不便,走路得像踩高跷似的了。虽说习武人踩一会高跷也不为难,但黎秋英摆弄着她,一时玩心大起,要她闭上眼睛,等她变装完成再睁眼。纨素再睁眼时,容貌竟与黎秋英一般无二,两个人对坐着,一颦一笑,都像照镜子一般。奚家叔侄饶是心事重重,此刻也不禁失笑。
纨素原本想要“做一回男人”,不意却做了一把酩酊阁的鸨母,按着黎秋英指的路,撑一把伞沿垂着水红色轻纱,伞面描着四季花卉的精致绸伞,腰肢轻扭,仪态万方地往酩酊阁去了。抱琴见了她,指着她大笑,又手把手教她捏着嗓子说话,说要“给秋英姐一个惊喜”。另一边,黎秋英便也将自己变装成少年公子,靴子垫的极厚,三人立在一处,竟还是她个子最高。三人酉时二刻出门,各跨骢马,向酩酊阁来与纨素和抱琴会合,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也正是西城里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或书院里出身商家的学生夜生活开始的时候。
此刻,三人进了酩酊阁的小楼,放下帘子,关了门,抱琴已泡好了一色秋露茶,独自在屋里坐着,摆弄那套茶具。见三人和扮成“李妈妈”的纨素进来,扑哧一笑,道:“秋英姐可听见了,齐姑娘说话像不像那么回事?我教的可好不好呢?”
黎秋英拉开椅子坐下,笑道:“我把你个促狭的小蹄子。齐少侠是离恨天弟子,就跟你学着老鸨子说话!”又问:“小叶呢?”
抱琴道:“在后头她自己屋里。要叫她一起谈么?”又扬头向纨素道:“李妈妈,坐下呀!小叶是咱们自己人。我和小叶,都是在重霄观收养孤女的梧桐苑长大的。”
纨素自搬了个绣墩来,坐在一旁,笑道:“既然都是自己人,你还让我在院里演戏,学李妈妈说话,莫不是在消遣我?”
抱琴摇摇头,道:“楼里的姑娘都是自己人,门口的龟公却不是。”略皱了眉,望向黎秋英,不说话了。
黎秋英接口道:“齐少侠有所不知。我那个养马的小院子,你已经看见了。你就不好奇,为什么咱们不到那里聊正事,却要到这酩酊阁来?我说与你知道,原本这院子守门的是一位老李叔,从酩酊阁开门迎客,就是抱琴他们的班底。这里原本的鸨母李妈妈其实就是他的妻子。但上元节后,重霄观出事之后不过两三天,老李叔也是驾车多年的老把式了,竟突然有一日在街面上惊了马,自己断了腿,还撞伤了人。李妈妈打点赔了钱,让老李叔先回家休息,孰料隔了不几日,就有人自己上门,问李妈妈阁里缺不缺车夫。正逢我得了消息,从洛京赶了来,便觉得此事虽必有蹊跷,但我们若不接这样的明枪,之后的暗箭只怕更难防。”
她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继续道:“我给李妈妈变了装,让她随着李叔拿一笔遣散钱回乡下去了。我就自己充作李妈妈,出面雇了那送上门来的新人做车夫,另放出消息来,需再雇个人在楼外迎客,写定了规矩,男雇工只负责在院子里迎客,另兼打扫院子,不准进楼里来。果然第二日就来了人应聘。我也顺势雇进来了。这些日子细细看来,他们似乎做工也勤谨,也确实没踏进楼里一步。抱琴若出去侍宴说路途近不需车夫送的,也确实没人跟踪。但若是抱琴和我夜不归宿——我猜总有人黄雀在后,正等着听他们往回传消息。”
黎秋英喝一口茶,抬起头来,看奚家叔侄正并排抱臂靠墙站着,礼貌得有些不自在,向他们招了招手,道:“来坐下吧,既然到堂子里打茶围,自然我也要招待你们一盏茶。润润喉咙,咱们说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