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扰宜修数十年的噩梦里,有电闪雷鸣、倾盆大雨,还有一扇怎么也敲不开的门,以及怀里一个冰冷的小小的身躯。
她跪在正院大门外的地上,跪在雨里,地上已经有了浅浅的积水,她的膝盖和小腿都是泡在水里的,可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她不知疲倦地嘶吼,嗓子的干涩、刺痛,都阻止不了她。
“贝勒爷!福晋!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儿吧!弘晖,你再看看额娘啊,弘晖!”
宜修把能想到的人都求遍了,从府里的两位主子求到漫天神佛,她撕心裂肺地哭着,可是那扇门没有丝毫打开的迹象,她又一声声地喊着弘晖,企图能以此唤醒他的阿玛,叫他出来看一看这可怜的孩子最后一眼。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里头有开门的声音,她满眼希冀地看去,那扇大门依然关着,她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雨水砸在她的脸上,落进嘴里,是又咸又涩的味道。
“要索就索我的命,别索我儿子的命啊——”
剪秋她们赶到时,宜修已经瘫倒在了水里,她依然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雨水倾斜在她身上,她却什么都感受不到,她双眼空洞地看着那扇门,声音已经沙哑地几乎听不懂,嘴里依旧在念着“弘晖,别怕,别怕啊,额娘想办法,额娘不会让你有事的......”
剪秋哭着抱住她:“侧福晋,咱们回去吧,弘晖阿哥受了风寒,也不能这样淋雨啊,咱们回去吧!”
宜修看着她,问道:“府医呢?府医来给弘晖看病了吗?”
剪秋已经泣不成声:“侧福晋,府医来了,咱们回去吧,好不好?”
宜修轻轻点了点头:“好,弘晖会好起来的,不能让他着...凉......”
她倒在了剪秋怀里,剪秋几人一边哭,一边将她扶着背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抱起弘晖的尸身,她们在大雨里走着,身后的正院依然灯火通明,不时有恭喜的声音传出来,混杂在雨声里。
角落里有一株小草,它花了许多时间才从石头堆里抽出了新芽,眼看着长势正好,谁知却遭遇了这一场暴雨,雨点狠狠砸在它的身上,到第二日雨过天晴时,它已经倒了下去,化作了一滩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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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福晋那一日被送回去后,就不愿开口说话了,她的头总是一阵一阵的疼,前几日更是总在咳血,府医说,这是伤了声带。
四贝勒在第二日得知弘晖阿哥的死时,发了好大的脾气,正院伺候的下人,除去福晋的四个贴身丫鬟统统都被处置了,打死的、发卖的,就连宫里的德妃都被惊动,召四贝勒进宫问了情况。
侧福晋院子里也换了些人,那一夜侧福晋独自抱着孩子走到正院,又被抬回去,从头到尾都只有她的贴身丫鬟陪着,给弘晖阿哥诊脉的府医也被赶了出去。
宜修在床上坐了好几日,她不说话,也不吃饭,只有剪秋声泪俱下地劝上半天,才勉强愿意喝口水。第四天,她麻木的脸上稍微有了些起伏,她环视了一圈屋子里,哑着嗓子问道:“染冬呢?”
剪秋正背对着她准备茶水,闻言手一抖,又迅速地擦掉晃出来的水迹,转身时已经带了温和的笑意:“染冬姐姐染了风寒,这几日咳得厉害,正在耳房休养呢,她怕过了病气给小姐,说等病愈了再来伺候小姐。”
宜修盯着她看了一会,接过茶喝了一口,没有再提起,剪秋松了一口气,宜修又问起其他的事,说着说着忽然道:“那染冬的家里人将她接回去了吗?”
“他们都不愿意来......小姐?”
宜修迎着剪秋慌张的目光,扯出了一个十分难看的笑:“染冬也没了,是不是?”
剪秋今年不过十六,染冬十八,是她们几个里的大姐姐,平日里总嫌弃她们笨手笨脚,却又将大部分事情接过去做,又苦口婆心地告诉她们,一定要好好学,来日才能做好小姐的左膀右臂。
原本染冬是唤宜修侧福晋的,可柔则入府后她就改了口,只在人前换回侧福晋的称呼,另外几个丫头也跟着她学,她训斥几句,最后也不过叮嘱“人前可要注意规矩”。
宜修看着剪秋大滴大滴的眼泪,心里堵得慌,她擦了擦自己干涩的眼眶,很难受,可是她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
“你且告诉我,染冬是怎么死的?”
剪秋抽噎着道:“那日我们将染冬姐姐抬回来,打算给她换身衣裳,谁知她腰间竟有一条刀口,已经流不出血了,我探她鼻息,已经,已经没有了......府医说,她流了太多血,又在雨水里泡着,便是再早些带回来,也不一定能救......”
“侧福晋,苏公公来了。”
剪秋胡乱抹了把脸,躲进了床帐后头,宜修看向帘子外,苏培盛满脸为难:“侧福晋,贝勒爷说,弘晖阿哥下葬的日子已经定了,就在后日。”
“后日?!”宜修的声音骤然拔高,“都还未开始正式停灵,怎么能这么匆忙?”
苏培盛心中叫苦:“侧福晋,这也是钦天监定下的日子呀,爷前几日就叫府里准备起来了,侧福晋休养了好几日,他才敢差奴才来禀报,唯恐影响您的身子啊。”
话说的好听,可无外乎就是一句:钦天监定的,准备也做好了,更改不了。
送走了苏培盛,宜修一把将床上的物什统统甩了出去,剧烈的头痛袭来,她抱着头倒在床上,张着嘴大哭,可她发不出一丝声音,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剪秋紧紧抱着她:“小姐,小姐!你不要吓奴婢啊,小姐!”
宜修紧紧攥着剪秋的手,眼里蓄起了滔天的恨意:“是谁伤了染冬?那一日正院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不开门?”
剪秋更伤心了:“小姐,听荷的事情奴婢也不清楚,但是那一夜,府医诊出福晋有孕,贝勒爷与福晋在内室,听不见外头的动静,院子里的奴才偷懒躲雨去了,也无人去禀报......”
剪秋再说什么,宜修已经听不到了,她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痛,她恍惚间又想起了幼时在乌拉那拉氏府上的日子,那时候她以为,嫡女和庶女的身份就是一道鸿沟。
可是如今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