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诸多考生辗转难眠。
会试能否中榜,将会决定他们的未来。
中榜者可参与殿试,无论能否成为三甲之士,都将拥有璀璨的前程,至少能成为县中官吏,等待日后的擢升。
然而,落榜者只能期盼三年后的大考,但人生又有几个三年可等?
“三年。”
“人生又有几个三年。”
“父亲,三年后孩儿还活着吗?”
江东丹阳郡,秣陵城中的一座府门内传出崩溃怒吼。
“子初。”
“莫怪为父。”
刘祥杵着佩剑,坐在门外的木榻上,神情复杂道:“为父与主公多年交好,深知他们所谋之事时已经深陷泥潭,可你若是去豫州参考,又将整个家族置于何地?”
“哐当。”
刘巴抬脚踹着门扉,用染血的手指撕开布帛,扒着菱花格心,怒火中烧道:“在长沙之时,某便说过背弃举主之人必将遭人厌弃,你阻孩儿去参与大考,才是弃家族于不顾。”
“莫要说了。”
刘祥合上眼眸,不再回应。
刘巴捋了捋散落的发丝,绝望道:“你杀了孩儿吧!”
“混账。”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刘祥猛的睁开眼,怒声道:“你便是这般学的圣贤之书?”
“伯父。”
“某来劝说子初如何?”
突兀,孙策提着一个木盒从府门处走了进来。
“公子。”
刘祥连忙起身作揖道。
“不必如此。”
孙策摆手示意,沉声道:“某会劝说子初,伯父请勿担忧。”
“有劳公子。”
刘祥狠狠剜了眼刘巴,拂袖提剑走向远处。
荆扬士人齐心共举孙坚为雄主,刘巴却执意要参加大考取仕,不愿意接受孙坚所表州官,郡职,县令。
父子各为其主,传出去怕被天下耻笑。
“子初兄长。”
孙策将木盒放在木榻上,又抽剑砍断门锁,说道:“某给你带了荆州的鱼糕。”
“多谢。”
刘巴背着行囊冲出门户。
还未等跑出几步,便被孙策单手擒住。
“子初兄长。”
“不想在荆扬入仕可以。”
孙策将刘巴摁在木榻上,从腰间抽出一卷纸张,淡笑道:“只要念出纸上所写,某亲自送兄长去渡口!”
“当真?”
刘巴瞳孔陡然一缩。
孙策捏着筷子夹起鱼糕,自信道:“君子一言。”
刘巴打开卷纸,不假思索道:“登封入境,伐山破庙,道众枭首,掘地三尺,士族夷灭,尸骸已如山积,乌啼不断,犬泣时闻!”
“嗯。”
孙策点了点头。
刘巴丢下卷纸,背上行囊道:“送某去渡口。”
“汉中的急报。”
孙策用筷子指了指低声的纸张,淡淡道:“登封营入驻汉中,五斗米道,汉中附逆士族,尽皆夷灭,死伤以万计,兄长可听闻伐罪无赦?”
“某宁为天子治下之罪人。”
“亦不可为你们父子麾下的忠犬。”
刘巴攥着孙策的衣襟,眼中满是怒火道:“你们父子在做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这是篡逆!”
“篡逆?”
孙策掰开刘巴的手指,目光冷厉道:“这不是家父一人的选择,是整个荆扬士族的选择,但你真的是忠臣吗?”
刘巴反问道:“某不忠吗?”
“子初兄长。”
孙策放下木筷,目光锐利道:“你若忠,当初为何不为刘景升效命。”
“你!”
刘巴有苦难言。
“子初兄长。”
“你不是汉臣,更不忠于天子。”
“你只是待价而沽,想要辅佐一个能平定天下的雄主。”
孙策从地上拾起纸张,小心翼翼的压平,沉声道:“一年时间,天子在雍州大捷,又开大考取仕,你北上洛阳,是想求取功业吧?”
“呵。”
刘巴自嘲一笑,没有回答。
或许,在孙策眼中,他只是求功名之人吧!
“兄长可做张仪。”
“但天子非秦惠文王。”
孙策抬眸劝说道:“兄长是聪明人,明白天子要做什么,没有人能做墙头草,与族而生,与族而灭,几年前没有择定天子,便没有机会了。”
“大考。”
“才是最后的机会。”
刘巴沉思片刻,说道:“天下有识之士,必然不会放过这次大考的机会,只是你们还没看清楚。”
“嗯?”
孙策瞳孔紧缩。
刘巴靠着木榻,眺望洛阳方向,复杂道:“这次大考,天子没有下禁令,意味着天下十三州之人皆可参与大考,你可知为何?”
“为何?”
孙策有些毛骨悚然道。
“发兵。”
“陛下要开战了。”
刘巴伸出满是血污的右手,说道:“大考取仕,便是为收复天下做官吏储备,三年一考,至多六年时间,所有不臣都会被踏灭!”
孙策手指微颤,道:“为何是六年?”
“你说呢?”
刘巴深邃的眼眸,瞥了孙策一眼。
“某不知。”
孙策摇了摇头。
“你们以为此次取仕。”
“中榜者,尽皆各州士人吗?”
“错了,大错特错,此次取仕是公羊学子与士人的斗争。”
“某自幼熟读百家学说,年少成名,内无杨朱守静之术,外无墨翟务实之风,如天之南箕,华而不实。”
“得见大汉新政,犹闻天音。”
“你非士人,根本不懂户部之政的可怕。”
刘巴嘶哑道:“只要天子一声令下,天下不臣者,都会被羊衜一个文臣活生生剐成白骨,你们拿什么取胜。”
“不懂。”
孙策摇头不解道。
“愚夫。”
刘巴摇了摇头,起身掸去衣袍上的尘土,说道:“户部用你们铸造的钱币价值,抹去银币,金币铸造的亏空;几年内,天子治下的百姓都将使用银币,金币及少许五铢钱,而你们只能使用大量劣质五铢钱,使物价暴涨,需要花费数倍,乃至数十倍的五铢钱,才能买一份鱼糕。”
“嗯?”
孙策听得云里雾里。
刘巴转身道:“你多读书,尤其是《管子》,《货殖列传》!”
“请兄长……。”
“不,请先生教某。”
“大丈夫处世,若不能建功立业,与草木同腐又有何异?”
孙策起身郑重拜道:“况且,大考取仕已过,先生在大汉求不得功名,离开荆扬又能逃往何处,不如留在秣陵入仕,策愿意举荐先生掌荆扬度支,铸钱,工商诸事!”
“掌度支?”
刘巴脚步猛然一顿。
他不求功名,不求钱财。
只是参悟户部之政的可怕,想要去求取学识。
既然不能作为官吏入六部,何不以敌手之姿争个高下?
若有一日,死在羊衜所执户部之政的攻势中,或许也算是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