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忠公则徐,出身福建侯官的世家,于乾隆五十年出生。他自幼便聪慧过人,十三岁参加郡试,凭借优异成绩以第一名的身份补为博士弟子员;二十岁时考中举人,随后被闽清县的谢选门县令聘请,协助处理案牍事务。在任职期间,他成功平反了两件极为离奇的冤狱,从此声名远扬。
其中一件是杜成妒杀倪根案。杜成的妻子许氏,在公堂上供认杀人凶手并非杜成,而是指认陆大。陆大遭受刑讯逼供,不堪痛苦,最终被迫含冤招认。幸好林公偶然翻阅供词时,察觉到其中情节存在诸多疑点,于是便与县令一同微服私访,深入调查。
经查,杜成的家位于闽清东城外,父母早逝,全靠母舅陈大松将他抚养长大,还帮他娶了许氏为妻。婚后,杜成夫妇二人十分恩爱。杜成一直在城内的米铺当伙计,每天早出晚归,已成习惯。有一天午后,杜成回家,走到里门附近时,看到三四个顽童正在嬉戏。顽童们瞥见杜成走来,便齐声叫嚷:“杜乌龟,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杜成听了,心中恼怒,问道:“你们叫我乌龟,到底是什么意思?”顽童们回答道:“你老婆常常和倪根同床共枕,你不是乌龟是什么?”杜成听后,气得两眼发直,立刻赶到母舅家,把顽童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舅母陈刘氏。刘氏劝慰道:“小孩子信口胡说,别信他们。你家左邻右舍,从来没见有陌生男人出入,你别瞎猜疑!”杜成沉思片刻,心中有了主意,便告别舅母回家。
许氏迎上来问道:“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杜成编造理由说:“朱家桥的谢海观欠店里米钱,多次讨要都不还,店主派我去坐收,大概要耽搁两三天,怕你在家担心,所以回来告诉你一声。”说着,他假装收拾好雨具,转身离开。许氏将他送到门口,叮嘱一番后才分别。
杜成回到米铺,继续照料生意。等到黄昏时分,人都安静下来,他又回到自家住宅后面,潜伏在屋角处。过了一会儿,远远看见一个人独自走来,借着月光一看,果然是倪根。只见倪根走到后门口,在门上轻轻弹了三下,许氏便开门将他迎了进去,随手关上门,匆忙间却忘了闩门。杜成看得真切,强压着心头怒火,跑到舅母家,把刚才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陈刘氏赶忙劝解,让他不要冲动,以免闹出人命官司,后果不堪设想。杜成心中早有打算,转身出门,从身边抽出藏着的钢刀,径直奔向自家后户,推开门走了进去,悄悄来到许氏的卧房。此时屋内灯光已灭,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伸手一摸,抓住一条发辫,右手挥刀朝颈项处猛砍,一下子把倪根的脑袋砍了下来。等他再要去捉那淫妇时,许氏却已不见踪影。杜成怀疑她逃到了母舅家,急忙把凶刀扔到烟囱里,就朝舅母家奔去。
陈刘氏见他满身血污,吓得目瞪口呆。杜成说:“奸夫已经被我杀了,可那淫妇跑了,她有没有逃到你这儿来?”陈刘氏回答:“没见她来,人命关天可不是小事!你还是赶紧远走高飞,先躲避这场官司吧。”说着,她拿出袍褂,让杜成洗手换衣服,把血衣烧掉。此时已经是三更过后,杜成叩谢舅母,便离开了,逃到福安的裕康米铺当伙计。
陈刘氏等杜成走后,一直守到下午,都没见许氏有什么动静,便亲自去探视。许氏满脸笑容地迎接她,把她请进卧室坐下。刘氏仔细观察,屋内一切如常,不但没有倪根的尸体,就连杀人的痕迹也丝毫不见。她便问许氏:“杜成昨晚回来了吗?”许氏回答:“他去朱家桥讨米账了,所以还没回来。”刘氏坐了一会儿,就回到自己家,心想杜成肯定是在撒谎,根本没杀死倪根。等丈夫回家后,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两人一起猜测,却始终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时光匆匆,七八天过去了。许氏一方面央求陈大松到朱家桥去找杜成,另一方面亲自到米铺询问,这才知道杜成不辞而别,店里根本没派他去讨账。许氏只好拜托大松留意寻找。她因为一个人在家害怕,就借住在陈家,整天帮着干活,足不出户。陈氏夫妇见她这样,根本不相信她有外遇。
当年冬天,大松有事去福安,途中遇到杜成,惊讶地问:“你在这儿做什么营生?”杜成简单讲述了事情经过,又询问许氏的近况。大松便把许氏收敛行为、恪守妇道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还劝杜成赶快回家。杜成心里虽然有些疑惑,但想到事情没有张扬出去,回去应该也没什么妨碍,就向店里告假,和舅甥二人结伴回家。
许氏见丈夫回来,格外殷勤,小心伺候。杜成见她已经痛改前非,便和她和好如初。两人在母舅家吃过晚饭,才回到自己家。在卧室坐定后,杜成开口问:“听说东村的倪根被人杀了,到底是不是真的?”许氏笑着回答:“你何必假惺惺的,你就是杀人凶手。”杜成笑着问:“当时你躲在哪里,尸体又是怎么收拾的?”许氏回答:“我正在睡觉,忽然听到房外有脚步声,料定是你,知道你来肯定没安好心,我就悄悄下床,爬到橱顶上。看见你持刀进房,把倪根杀了,没找到我,就开后门走了。我从橱顶爬下来,点上灯一看,只见满床都是血,倪根身首异处,死在血泊中。留着尸体岂不是祸根,我料想你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就想出了毁尸灭迹的办法。我拿切菜刀把尸体肢解,放在锅里煮烂,一边收拾血迹。尸体煮烂后,我把骨头取出来藏在箱子里,肉煮成糜后就用米糠拌匀,每天喂猪。所以第二天舅母来的时候,什么破绽都没看出来。”
杜成听后,说:“你的心肠太狠毒了!”许氏不耐烦地回答:“你杀了人,把尸体留在这儿,我要是不毁尸灭迹,这人命官司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你早就无家可归了,哪还能逍遥法外?”杜成笑道:“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以后只希望你能谨守妇道,别再和无赖勾搭了!”说完,夫妇二人便就寝了。
谁知道隔墙有耳,他们夫妻的这番私话,早被人听得清清楚楚。原来,杜成的邻居陆大,一直垂涎许氏的美色,可许氏心里只有倪根,根本不理会他,因此陆大怀恨在心,总想找机会报复。两家只隔着一堵墙,许氏房间后面就是陆大家的厕所。那天晚上,夫妇俩说话的时候,陆大正好在厕所里,夜深人静,他听得清清楚楚。陆大心想:许氏家里既然有这种事,这可是报复的好机会。他打定主意,就回到卧室睡觉了。
第二天起床后,陆大便去找倪根的胞兄倪大,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倪大听说兄弟惨死,怎能不悲痛气愤,说道:“我这就去告状,麻烦你给我作证。”说着,两人一起来到县衙前,找到书吏写了状子,递到衙门里。县令谢选门看了状子后批准受理,派人去捉拿杜成、许氏到案。
谢选门先问杜成:“你为什么要杀死倪根?”杜成供称:“小人不敢杀人。”选门怒道:“你不杀人,倪根怎么会失踪?”杜成撒谎说:“小人今年二月初就到福安的裕康米铺当伙计了,真的不知情。”选门又提审许氏,问道:“杜成是不是因为妒嫉奸情才杀了倪根?你要如实招来。”许氏反问:“状纸上写着倪根是什么时候被杀的?”选门说:“四月十九夜里。”许氏供称:“我丈夫二月初四就去福安了,直到昨天才回来,怎么可能杀人!”选门说:“你既然袒护你丈夫,那就把倪根交出来。”许氏回答:“倪根在四月十九夜里已经被人杀了,叫我到哪儿交人?”选门大怒道:“好你个利嘴妇人,既然说你丈夫不能杀人,又说倪根被人杀了,倪根既然被杀,就肯定有凶手,你再狡猾,也逃不过本县的眼睛,凶手不是你丈夫,就是你这个泼妇!”
许氏假装惊恐,吞吞吐吐地说:“事到如今,我也顾不上廉耻了,只好如实招供。原来我没出嫁的时候,被原告陆大引诱,和他有了奸情;嫁给杜成后,和陆大的来往就少了。后来因为我丈夫在米店当伙计,在家的时间少,又被死者倪根威逼利诱,我一时糊涂,就和他有了往来。后来事情泄露,被陆大知道了。那天夜里倪根到我房里来,陆大就翻墙进来。当时我被惊醒,倪根已经被杀死在床上,身首异处,我吓得魂飞魄散,正要呼救,陆大对我说:‘你要是喊,马上就杀了你;要是帮我毁尸灭迹,不但没事,以后还能重续旧情,保你快乐。’我哪敢违抗他,只好答应了。当时他就把倪根的尸体砍成七八段,放在锅里煮成肉糜,拌上糠喂猪,还让我把房间里的血迹打扫干净,不留一点痕迹。后来陆大就经常来纠缠我,没想到他心肠狠毒,还想把我丈夫也害死,好和我做长久夫妻,我不答应,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教唆倪大捏造事实告状。还望青天大老爷明察啊!”
选门听了她的供词,觉得很有道理,就提审陆大到堂对质。许氏一口咬定是陆大所为,说得绘声绘色,正所谓“奸出妇人口”,陆大纵有千言万语也难以辩解,只能叩头喊冤。选门便把原告和被告都关进了监狱。之后多次用刑审讯,许氏始终坚持之前的供词。选门信以为真,就用严刑审讯陆大,陆大不堪忍受痛苦,被迫含冤招认,画了供状,这起冤狱就此铸成。
林公究竟如何平反这起冤狱,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