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脸上的讨好期待之色消失,转而是颇为严肃的讨论。
这种想法,说简单也简单。
就是隔壁村在搞个什么活动,本村不搞,觉得是投机倒把,就看着他们搞,瞧瞧最终结果会怎样。
这就是对照组了。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么简单的方法,可以用在这种事上面。
如今的很多干部,甚至都是文盲,想不到也正常。
但这个话深入浅出的,却可以让他们通过自身阅历来理解消化。
陆书记紧皱着眉头,抽着烟,吐了口浓浓烟气,端起大茶缸咕嘟两口道:“许书记,那我们镇子实行这个制度,你觉得有无可能呢?”
“在我看来,你们整个公社是有一定可能的,但村子搞起来不可能。”
“为什么?按理说村子单独搞起来更难,集中整个公社的力量来搞,不应该更简单嘛,但听起来好像结果相反。”
“没错,就是相反。因为我们这个制度,是建立在农村改造,农村现代化的基础上的,不是将农村城镇化。公社本身的体量就是个镇。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公社就是周边村的中心,具备相较于村,最完善的基础设施建设。”
“是,没错。天授村的改制,不该是有一个基础么?镇子有一个基础,利用这个基础来完成建设,不对吗?”
“不对,如果是这样,就是和我们村制度本末倒置。镇子要做的规划,本身应该是中心化,枢纽化,商业化,不是模块化。我这么跟你说,打个比方,你就明白了。自然界里,有草木吸收太阳光——”
水份和土地营养生长,有食草动物吃草,拉出粪便。
粪便经过各种细菌微生物降解,变成肥料,重新滋养大地。
食草动物吃得太多,会破坏植被,于是由食肉动物来控制。
草木,食草动物,食肉动物,微生物,阳光,土地,一共构成了循环。
“陆书记,拿掉其中任意一个会怎么样?”
许灼提问,陆书记回答:“随便拿掉?”
“随便拿。”
陆书记想了想,拿掉食肉动物,食草动物疯长,草木生长速度跟不上,没有食物吃,最终食草动物自我死亡,甚至毁灭。
拿掉微生物,那就没有腐烂,没有降解,完成不了循环。
想到这,陆书记道:“这个叫生态循环的东西,就合不成一个圆,就是无法完成整体的循环,一节破坏,整体便无意义了。”
许灼点了点头:“我们村有个产业,服装做得很好,城市里的人甚至老外都跑过来买,可我们哪里去找合适的布料呢?乔庄。但乔庄织造布料,印染布料,它本身也没这些更原始的材料棉麻,就得去原产地进。如果有一天,有人找我来合作,我不同意,那个人就使坏,断了原产地的棉麻,我能怎么办?可这时候我发现,隔壁村正好是种植生产棉麻的,那我说动隔壁村改制,融入我们村,那么结果会怎么样?除此之外,染料除了颜料还有双氧水之类的,这些也都需要购买,如果别人断掉会怎么样?正好公社里别的村有,又怎样?你看到的是我们在赚钱,实际上我们是在搞一个生态,想方设法做成一整条产业循环,把周围每个村当做有组建成完成生物链团体中的一个独立个体。”
这种情况,陆慕并不是不具备,而是不在重点。
陆慕可以独立完成金砖,缂丝等的独立制造。
这些产业链都几百年了,内部环节经过风雨淬炼,早已打通沉淀。
问题是,金砖可以吃还是缂丝可以吃?
都不能。
你不能吃,那能做商业快消品吗?
也不能。
这就是问题了。
旧社会一直到民国,都有皇亲贵族买单,如今可没有。
这么一说,就算旁边的翟立森都明白了过来。
可是翟立森很快想到了别的事。
那就是天授村本身最大优点就是水路很方便。
除此之外,没有了。
天授村没有特色产业,一点都没有。
能够运转到如今这模样,也全靠许灼又是做零食,又是做香料,这边搞建设生产队,那边做衣服和家具。
不说别的,光做个月经裤,都做得风生水起。
这里头一切的一切是因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天授村没有人无我有的核心产业。
没有核心产业,也就组建不了产业链。
这意味着本地是没有崛起的可能的。
但许灼生生利用奇思妙想,做了些人无我有的东西,把地盘给撑起来了,接下来就是形成核心产业链,本地没有的那就去学,那就去建,总之团结和利用周围村子的力量,把大家连在一起。
如何管理连在一起的大家,则不是用资本制度。
更不是用封建制度。
而是用改良的集体制——模块化管理。
陆书记等人听完,都纷纷竖起手指,觉得这想法精妙绝伦,大有可为。
可有很快想到了自身情况,那真的是越想越尴尬。
自己有四条完整产业链又怎么样呢?有能力没需求啊。
更尴尬的还是他们是姑苏,不是易城,想凑过去被人家并掉也不可能。
瞧瞧人家乔庄,真是绝了,目光深渊,态度果决,在人家改制后没多久上门讨教接触几次,直接完成了村合并这件事,狠狠地站了队搭了车。
难怪人家乔庄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差钱,活该赚钱。
天色渐晚,许灼和翟立森也累了。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相送。
一直到了招待所,许灼这才想起一件事。
他从八一双肩包里拿出一份图纸,递给了御窑村村委书记。
“这个单子差点忘记给你,你拿着回去安排人烧一下吧。”
众人纷纷凑过来,御窑村村委书记也只能打开图纸看。
入眼图纸是一座简单的房屋,不过房屋的线条很简单,重点在于房屋的屋顶,那是一层层青黑色瓦片。
乍看普通,细看这些瓦片似有些不同。
在仔细看,才发现这屋顶几乎没有排水沟。
没排水沟,就不怕大雨下来雨水下深或冲垮屋顶么?
再细看,才发现这个屋顶的瓦片如同鱼鳞一般,是一层层的。
最后屋檐的收边也奇特,没有瓦当和滴水。
下方是一份单张瓦片的效果图——趋近扇形的瓦片。
说是扇形,其实也是不规则扇形,和鱼鳞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种鱼鳞不是河里鲫鲤草鳊,也不是海鱼,而是龙鱼。
每一片瓦片,也不是传统瓦片那样的光滑模样。
它上面还有一道祥云纹。
只不过这种祥云纹不能是刻在上面的。
那样的话烧制完成就会有浮突,这会积累污垢,也会导致下水困难。
只能用泥的色差来完成。
“这种叫龙鳞瓦,金砖这里应该能烧吧?”许灼问道。
“能烧,但要是用金砖制作工艺,从初制到完成,得至少一年时间。”
“没事,你们烧就行,一定要注意规格尺寸。尺寸对不上,到时候这瓦铺不齐的,只能作废。这笔单子多少钱?”
“一共是三千片,价格好说,一片价格三分吧。”
这种小青瓦制式的龙鳞瓦,一片价格能买几块红砖,换作别人听到,指不定都要急着跳脚了,主动却笑着点头。
因为这里加起来九千分,这算也就九十块钱。
九张大团结的事。
至少对他来说,这再添加一点都能造一套红砖房的钱,不值一提。
这笔单子对于眼下的金砖厂来说也不算什么。
倒是让其余村委书记看得酸溜溜的。
一个月工人工资也才三十,你这眼睛都不眨的几句话,便成交了三个月工资的单子,尽管也不是什么大单,可比起其余没得开张的村来说,就是天价单了。
这事聊完了,众人也挥手作别,许灼也说了,明天就要启程回村。
陆书记也给他安排好了,不乘火车,就乘快艇回去。
虽然陆慕一边挨着阳澄湖,一边挨着太湖,可两边都不是自家地盘。
太湖这里的公社,他认识人的,人家也比较有钱,有好几艘快艇。
直接打个招呼,让这里人送一下,也就没事了。
正好顺带着可以把邹书记等人也送过去,有些事得及早敲定,趁热打铁。
免得等过段时间,人家没了兴致,再提时被各种推脱,热脸贴冷屁股。
许灼也没反对,其实也有这个意思。
他和翟立森刚回到房间,才坐下,屁股还没坐热,房门就被敲响。
本以为是陆书记忘了什么事,结果门一开,是不认识的中年男人。
也不是不认识,是不熟。
他记得这人也是村委书记来着,记得不错似乎是烧蛐蛐罐的那个村。
好像是姓管来着。
蛐蛐罐么……
北方用蛐蛐罐,南方用蛐蛐盆。
但没说南方只能烧泥盆,少不了蛐蛐罐。
可斗蛐蛐这事,其实旧社会北方更盛行。
陆慕烧的很多蛐蛐罐,也都是卖给北方的。
“管书记,您找我是为了蛐蛐罐的事吧?”
许灼开门见山,直接询问,把人请进来后示意他随便坐。
管书记很不好意思地点着头,见话头挑破,这一行下来,他也知道了许灼做人做事风格,便也单刀直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