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渣池里的冰面裂开时,那细微又尖锐的声响,直直钻进陈保国的耳中,不知为何,在他混沌的意识里,这声音竟和豆腐板翻倒的声音重叠了。
那是凌晨三点四十七分,时间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四周死寂沉沉。西天挂着的月亮,像一块发霉的豆腐乳,散发着诡异又惨淡的光,给这寒夜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压抑。陈保国蜷缩在煤渣池凹陷处,整个人仿佛与这冰冷黑暗的环境融为一体。他的后腰紧紧抵着结冰的排污管,寒意从脊梁骨往上蹿,可他似乎已经麻木了,只是机械地盯着不远处那片朦胧的夜色。
保安队长的手电筒光柱,如同一把利刃,粗暴地劈开了浓稠的夜色。雪粒子在那束光里,像是一群被困住的飞蛾,拼命舞动着,却怎么也挣脱不了这冰冷的囚牢,跳着的是一场垂死的舞。
“抓贼啊!”保安队长的嘶吼声,带着愤怒与警觉,撞在冷却塔的铁皮外壳上,发出嗡嗡的回声,那回声里,似乎都裹着一股铁锈味,在这寒夜里弥漫开来。陈保国被这喊声猛地一震,冻僵的手下意识地往棉袄夹层里塞,摸到那个装着透析缴费单的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缴费单上的红印章,在黑暗中仿佛透着滚烫的温度,而妻子浮肿的脸,也从记忆深处缓缓浮上来,那被消毒水泡得发白的模样,让他的心猛地揪紧。
铁锹刮擦冰面的声响,一下一下,越来越近,每一下都像敲在陈保国的心上。他的心跳急促得如同鼓点,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他在心里默数着心跳,当数到第七下时,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突然蹿了起来。保安队长穿着胶皮靴,在冰面上一个踉跄,脚下一滑,手电筒“咕噜噜”地滚进了煤渣堆,那昏黄的光,恰好照亮了池底凝结的黑色冰层,像一面破碎的镜子。
陈保国踩着冰面上的裂缝狂奔,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却又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怀里的降压药盒子,一下一下硌着他的肋骨,生疼生疼的。这药是他用身上最后二十块钱买的,诊所的王大夫说,这种进口药能给妻子消水肿,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护着这药。
“老陈?”保安队长突然喊了一声。陈保国脚下猛地一滞,冰面发出细碎的呻吟,仿佛在为他即将到来的命运而哀鸣。他缓缓回头,看见保安队长举起的手机,摄像头的红光闪烁着,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在黑暗中格外刺眼。
第二天清晨,卖早点的张婶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街边支起摊。当她不经意间望向煤渣池的方向时,发现那里围了一圈黄胶带,几个穿橙色工作服的人正拿着铁钩,在冰面上忙碌着。她好奇地凑近,只见随着铁钩的打捞,冰层下慢慢浮起一团灰影。等那灰影越来越清晰,张婶才惊恐地捂住嘴——那是陈保国!他的棉袄吸饱了煤泥水,鼓鼓胀胀的,像一个发酵过头的豆腐包。他的右手还紧紧攥着那个药盒,只是已经被冰碴刺破,白色的药片散落在黑色冰面上,像撒了一地盐粒。
派出所里,灯光惨白。保安队长坐在椅子上,反复擦拭着手机屏幕,嘴里还嘟囔着:“谁能想到是他?昨晚监控明明拍到有人偷厂区废铁。”民警皱着眉头,从陈保国贴身口袋里翻出透析单,缴费日期赫然写着今天。而赵奶奶的侄女来认领那个装钱的铁盒时,刚打开盒盖,就突然蹲在地上干呕起来——盒底的诊断书显示,肝癌晚期的赵奶奶早该住院了。
出殡那天,天空阴沉沉的,细密的冻雨如针般洒落,打在人们的身上,冷到了骨子里。殡仪馆后巷,陈保国的豆腐车孤零零地立在墙根,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了一样。木板缝隙里结满了冰棱,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有人看见陈保国的妻子,在半夜推着车缓缓走过,装满豆腐的塑料筐里,放着那个铁盒,每个豆腐块上,都用竹签刻着歪扭的数字。卖早点的张婶凑近仔细瞧了瞧,喃喃地说,那像是日期,从去年立冬到前天大雪。
陈保国原本也有个温暖的小家,虽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夫妻二人相互扶持,倒也有几分平淡的幸福。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帮着妻子磨豆浆、做豆腐,然后推着那辆破旧的豆腐车,走街串巷地叫卖。妻子贤惠,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两人唯一的烦恼,就是家里微薄的收入,勉强能维持生计。
可命运就像一场无情的风暴,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妻子突然病倒,被查出患上了严重的肾病,需要定期透析才能维持生命。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陈保国一下子慌了神。为了给妻子治病,他四处借钱,家里的积蓄很快就花光了,还背上了沉重的债务。
从那以后,陈保国的生活彻底变了样。他每天不仅要忙着做豆腐、卖豆腐,还要四处打听有没有赚钱的门路。他去过工地打零工,可因为身体瘦弱,干不了重活,没几天就被辞退了;他也尝试过摆摊卖些小物件,可生意冷清,根本赚不到几个钱。每到夜深人静,看着病床上虚弱的妻子,他满心都是无奈和愧疚。
这天,陈保国像往常一样,去厂区附近卖豆腐。他推着车,在寒风中艰难地前行,嘴里吆喝着:“卖豆腐嘞,新鲜的豆腐!”可路过的人都行色匆匆,很少有人停下脚步。就在他准备收摊回家时,无意间听到两个工人在聊天,说厂区里有一些废铁,最近有人在偷偷倒卖,能赚不少钱。这消息,像一道光照进了他黑暗的世界,让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希望。
陈保国心里清楚,偷东西是不对的,可一想到妻子那痛苦的模样,想到透析费还没有着落,他的决心就开始动摇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就这一次,就这一次,等凑够了透析费,以后再也不干了。于是,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偷偷溜进了厂区,来到了煤渣池附近。
当他看到那堆废铁时,心里一阵激动,仿佛看到了妻子康复的希望。可就在他准备动手时,保安队长发现了他,于是就有了开头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陈保国的妻子,在丈夫离世后,整个人仿佛失了魂。她强忍着悲痛,操办着丈夫的后事,那眼神里的空洞和绝望,让人看了心疼。她知道,丈夫是为了她才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她的心里满是自责和悔恨。
那些日子,她每天都浑浑噩噩的,唯一支撑着她的,就是丈夫留下的那辆豆腐车。她依旧每天早起,磨豆浆、做豆腐,然后推着车出去卖。只是,她的身影更加单薄,脚步也更加沉重了。
有一天,陈保国的妻子在整理丈夫遗物时,发现了一个破旧的笔记本。她翻开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都是陈保国记录的家里的开支和为她治病借的钱。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陈保国写了一段话:“老婆,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对,可我真的没办法了。我只想让你好起来,哪怕付出一切代价。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和你在一起,好好过日子。”读到这里,陈保国的妻子泣不成声,她紧紧地抱着笔记本,仿佛抱着丈夫最后的温度。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保国的故事渐渐在这个小城里传开了。有人为他的遭遇感到同情,有人为他的行为感到惋惜,也有人开始反思这个社会的冷漠和残酷。那些曾经对他的豆腐不屑一顾的人,如今路过他妻子的豆腐摊时,都会停下脚步,买上一块豆腐,用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一份心意。
而陈保国妻子,依旧每天推着那辆结满冰棱的豆腐车,走在街头巷尾。她知道,日子还得继续,她要带着丈夫的那份爱和期望,坚强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