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诗筠收手看她,脸上漾起轻蔑。
“逸王殿下今日便会带我搬离皇宫,离开京都,想来这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我还是想奉劝你一句,新帝不比逸王仁慈手软,你若想作死,别带上旁人。”
贺贵妃抓住了重点,震惊地上前一步。
“你说什么!?逸王要带你走?凭什么!凭什么我们去皇陵,你却能当郡王妃!”
“自然是凭我们患难与共,真心相爱。”
“真心相爱?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贺贵妃仰天大笑,复又面目狰狞,“亏我先头以为你刁钻奸猾,原来竟是这样的蠢东西……”
“罢了,你既愿跟着一个废物,那便去吧,你最好祈祷自己能早日替他生下郡子,免得夜长梦多,说不定哪天,他就被新帝清算了。”
夏诗筠冷笑,又有点怜悯她。
“看来你们贺家对新帝的成见不小啊,不过就是从正一品降到从二品,至于么?瞧瞧朝中多少老臣,连官儿都没得做了。人活一世,讲究一个知足常乐。”
“我们贺家用得着你来教规矩?!夏诗筠,你算什么东西!”
“你又算什么东西?从前有贺家替你撑脸面,我敬你三分,从今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且在皇陵里好好看着,究竟谁的日子比较逍遥。”
“好!那咱们便看着,到底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贺贵妃牙关紧锁,狠狠放话后,开门扬长而去。
崔公公一脸讶异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片刻后才疏散人群。
“都散了吧,请各位主子都回自己宫中去,换上太妃的行头,等候接驾出宫的马车,主子们年轻,到了皇陵望能恪守本分,千万别给皇室抹黑……”
崔公公在后宫这头絮絮叨叨,魏福音回到绛雪轩,对着阿修也絮叨起来。
“你到了东离,记得写信回来,不求多,每五日一封便好。”
“药记得按时服用,我给你带了些装进行李,不过我估摸着文乾御医肯定能给你开更好的方子,总之,你须得遵医嘱用药。”
“东离气候不像中原,听裴衡说他们那里临着海,常年湿润,你的筋脉在复原期,仔细关节进了湿气,阴雨天作疼。”
“恢复期不可剧烈活动,等你能站起来了,可以让人扶着出去走一走,但千万别累着自己……”
魏福音坐在床沿一顿输出,阿修躺在床上,被子被掖到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眸子,全程静静地盯着她。
魏福音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反应过来自己话太多了。
“好了,我要说的就这些了,你可记下了?”
阿修仍不说话。
“没记下也没关系,我会跟随行的那些下人们再说一遍,你就安心养病,除了给我写信,其余事情不必费神。”
阿修终于哑着嗓子开口。
“公主,我可以不走么?”
魏福音一顿,目光垂落在他漂亮的眼睫上,缓缓摇了摇头。
“听话,文乾的御医可以减轻你的痛苦,比你待在中原养病好多了,我们只是短暂分开,又不是永远分别。”
阿修眼睫轻颤,“公主,是我拖累你了。”
“你怎么到如今还在说这种话?”
魏福音有点生气,眼眸严厉起来。
“伍昌修,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
“你非要分的这么清,让我惭愧难当吗?我们之间,要说拖累,似乎每次都是我在拖累你,如果幼年不同我结交,你的人生会比现在好一万倍!”
阿修目光平静,嗓音带着自嘲,“未必。”
“我这辈子,从不后悔认识公主。”
“那么,我这辈子,也从未后悔认识阿修。”
屋子里安静下来,二人于无声中对视。
阿修突然有些不敢看她清澈明丽的眸子,因为那里面是比琉璃还晶莹的光,照得他残破的身躯无所遁形,照得他自惭形秽,只会更讨厌自己。
魏福音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突然俯低身子,凑上嫣红的嘴唇,在他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等你回来,你依旧是我的贴身护卫。”
“我的身边永远为你留着一个位子。”
“阿修,你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
阿修的眸中掠过深深的震动,瞳孔狠狠颤了颤,又缓缓闭上眼。
魏福音眼睁睁看着他身子往下滑了几寸,将整张脸都藏进了被窝。
良久,从被子底下传来他沙哑到粗粝的声音。
“阿音,等我回来。”
女人唇边绽开灿若朝霞的笑意。
“好。”
魏福音从房中出来时,听到院外有些吵嚷。
流萤匆匆跑过来,脸上写满了无奈。
“公主,小侯爷和言之公子在院外打起来了。”
魏福音皱眉,“为了什么?”
“言之公子要带宋小姐走,小侯爷许是舍不得妹妹,因此不同意,只是奴婢看二人打了半天,也不见宋小姐出来劝架,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随我去清柔院子里。”
“是。”
魏福音敲开宋清柔的房门,见她正在描字帖,不由上前几步。
仔细一看,那白花花的纸上躺着几个东倒西歪的黑字,一看就是心不在焉写出来的。
魏福音抽了她的笔,“门口的动静,你是一点也不打算理?”
宋清柔仍旧保持着写字的动作,发了片刻呆,才坐下叹气。
“让他们打吧,打累了,他自然就回去了。”
魏福音哭笑不得,“你就算不在乎沈言之,也该心疼心疼你哥吧,他可不是铁打的,若是被沈言之打出个好歹怎么办?”
宋清柔懒懒地应声,“我哥会全力以赴,沈言之却会手下留情,究竟谁打趴谁,说不好。”
“嗯,你既然这么能拿捏沈言之的想法,那为什么不给他个痛快呢?”
宋清柔顿了顿,茫然地抬头。
魏福音望着她那张没什么气色的脸,惊觉她这些日子瘦了不少。
再这样自我折磨下去,她真担心她抑郁成疾。
“什么痛快?”宋清柔讷讷地问。
“不如直接去告诉他,你不喜欢他了。”
宋清柔默了默,轻轻摇头。
“若我说了他就能信,也不会在门口和我哥打起来了。”
魏福音正色,盯着她眸光黯淡的脸,一字一句问道——
“清柔,你是真的想跟他彻底了断吗?”
宋清柔闭上眼,点点头,“我意已决,不会再改。”
“好,我有办法,你一会儿出去,按我说的做。”
院外。
沈言之挨了一记重拳,吐掉口中的血水,再次爬起来。
宋炳文杀红了眼,又冲上来。
两个人都是赤手空拳,只是沈言之大部分时候在防御,宋炳文大部分时候在进攻。
“你到底滚不滚?!想带走我妹妹,门都没有!”
“你以为自己是谁!谁稀罕去你们东离,谁稀罕做你的郡王妃,姓沈的,你从哪儿来滚哪儿去,别再来纠缠清柔!”
胡单本来寻思这是一场好戏,但是站在一旁看了半天,即便他对沈言之不算亲近,也有些心疼他了。
“不是……我说,沈郡子,要不咱就走吧,你要女人,等回到了临越郡,承袭了郡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闭嘴!”沈言之冷冷回头,瞬间又挨了宋炳文一拳。
“嘿!本将这是在帮你!你还不领情,活该被揍!”
胡单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转身就要先行一步。
突然看到一道人影从门内出来,口中喊着“住手”,拦在二人中间。
胡单认出那女人,常跟在长公主身边,平时不觉得,今日单独看她,白净细嫩的脸颊,精巧柔美的五官,竟也是个水灵灵的美人儿。
就是脸上有些病气,看起来弱不禁风,一吹就倒。
“清柔,你出来干嘛?!回去!”
宋炳文冷喝。
宋清柔朝她哥摇头,“哥,让我单独和沈郡子说几句,你放心,我会让他走的。”
沈言之站在几尺外,听到她这句话,眉心紧蹙,脸色僵冷,比方才挨了打还难受。
宋炳文深深看了妹妹一眼,最终还是扭头回了院子。
宋清柔也没等胡单回避,便面朝沈言之。
“我要成亲了。”
沈言之擦掉唇角的血痕,冷不丁嗤笑,“是之前那个没有完成的婚约么?”
“是。”
“他现在可是一国之君,你要当他的妃子?”
宋清柔反问,“为什么不行?”
男人脸色沉冷下来,“柔儿,你觉得耍我很好玩么?”
“我耍你?”宋清柔若有所思地垂眸,“你若觉得我在耍你,也好……”
“但事实就是,对不起,言之,我爱上他了。”
“你再说一遍。”
“再说十遍,也是这句话。”
她缓缓抬眸,目光没有温度,唇角挂着僵硬的浅笑,“言之,你离开的日子发生了太多,我的心早就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摇摆……”
“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原来我对你的感情那么脆弱,那么经不起考验,原来从前我以为的非你不可,都是我天真的假想,如今经过时间和人事的检验,对不起言之,是我先失约了。”
沈言之眼中有浓云翻滚,薄雾翻飞,积蓄着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声音冷得能凝结成冰。
“他爱的是长公主。”
“我知道。”
“他将来也会像所有帝王那样,后宫佳丽无数,你连见他一面都难。”
“我知道。”
沈言之突然不说话了。
就这么冷冷地望着她。
宋清柔抿了抿干燥的唇瓣,眉宇间染上哀愁和恳切。
“从前咱们约定的那些,你权当是我年少不懂事的玩笑话,你放过我吧……
“无论他怎么待我,我只知道,我想留在他身边。”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沈言之压抑已久的妒火,他攥紧掌心,死死盯着她,不怒反笑,咬着牙根,一字一句问——
“放、过、你?那我怎么办?”
胡单从没见过这种场面。
说实话,他现在很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当了半天透明人,他终于忍不住出声。
“咳咳,我说沈郡子,作为咱们东离男人,有风度些,人家姑娘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何必强迫……”
沈言之骤然回头,冰冷阴戾的目光扫过来。
胡单吓得差点咬到舌头,立刻闭了嘴,慢慢往远处挪。
“行行行,不打扰你们话别,军队已经集结在京郊,随时准备启程东归。本将在城门口等你,你加快些,趁着天色早,咱们好赶路。”
说罢,一溜烟跑没了影。
院子里。
裴衡派来的两个亲信在听魏福音交代东归路上照看阿修的注意事项。
二人早早就将随行马车引进院子里。
马车很大,是魏福音在中原见过仅次于帝后的规格,阿修躺进去,不仅能随意翻身,还能保证照看他的人也有宽敞的位子。
车厢与车轮之间还有先进的避震装置,大大地缓冲了路上的颠簸。
魏福音非常满意这辆马车,看着二人将阿修抬进马车里,盖上棉被,她又钻进马车,将自己的手炉塞给他。
阿修本来下意识想拒绝,可是又突然一顿,低语了一句,“也好,权当睹物思人。”
魏福音耳根一热,白他一眼。
“你什么时候也学的这般油嘴滑舌!”
阿修委屈,哭笑不得,“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魏福音不再理他,径自打量了一圈车厢内部的装饰,两个亲信正将阿修的随身行李往马车上搬,探进头来时,听到魏福音称赞。
“这马车里头也算别有洞天,尤其这些挂饰,真漂亮。”
“回长公主,这是咱们三皇子坐的马车,一路上他会亲自照料伍少侠,您放一百个心。”
魏福音怔住,再次打量这间马车厢,突然被窗框处悬挂的金属装饰吸引了视线。
亲信中一人立刻解释,“这是三皇子的玄铁面具,是陛下在三皇子出生那年命工匠打的,耗时七七四十九天,才得这么一枚。”
另一人也跟着感叹,“这么多年了,三皇子保存的真好,光泽一点都没变。”
魏福音点点头,又想到了那枚被她赎回来的玉佩。
“他是个面冷心热之人,我一直都知道。”
两个亲信笑了笑,又对视一眼,“长公主,时辰不早了,该让伍少侠跟着队伍启程了。”
魏福音应了声“好”,再看一眼阿修,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发,从马车里退出来。
“阿修,一路顺风。
“今日惜别,唯盼锦书共君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