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嬷嬷进入佛堂密室,从佛座底下取出几张面具,示意几人将面具戴上。
张廷留意到,沈娉婷戴的面具是淡蓝色的,比其他几张面具也要更精致些,描摹的獠牙凸眼也更加可怕,仿若寺庙里怒目的金刚,令人望而生畏。
沈娉婷真的很美,容貌比孟家姐妹犹胜一筹,行动间自有一段风流,举止不似自小受礼仪规矩束缚的大家闺秀,是个真正倾国倾城的绝世佳人。
这样的美人戴上可怖的蓝色面具,提着一盏灯笼,语调温婉地对几人说道:“此佛堂不过是个障眼法,要看真正的密室,且随我来。”
沈嬷嬷打开密室的开关,用蛮力推开石墙,一道向下走的石阶,就这样显露在几人面前。
路小白和路轻轻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佛堂后面,竟别有洞天。
佛堂是第一间密室,朝着石阶往下走一小段路,就来到了宽敞至极的兵器库。
张廷很是惊讶,那些他曾在摩罗教见过的兵器,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陈列于此,无人看守。
四周烛火通明,十数间点着烛火的屋子都敞开大门,往来的人里有男有女,但都带着面具,各个行色匆匆。
他们有的来取兵器,有的抱着账本,还有的背着柴火就过来了,路过沈娉婷和沈嬷嬷时,也只点头致意后便自去了,对张廷路小白等人视若无睹。
沈娉婷引众人走到中间最大的屋舍,里头七八个账房先生也戴着面具,正埋头拨算盘盘点账本。
见几人过来,账房先生们都忙起身向沈娉婷行了个礼,又都各自忙碌了。
张廷皱眉,很快就悟了:他们认的是沈娉婷的面具,而不是面具下的脸。
所有的声响里,有脚步声,有器物碰撞声,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可唯独没有说话的声音。
沈娉婷将手中的灯笼递给路小白,穿过大堂进了里屋,里头是满墙的书籍和账本,桌椅寥寥,主位虽有文房四宝,却无摊开的账册,显然不常有人在此办公。
沈娉婷从墙上取下一本泛黄的厚书,隐约能瞧见摩罗二字。
她直到大门关上了,才开口轻声道:“你们年纪都不大,可知摩罗是因何成立的吗?”
张廷摇头,道:“晚辈自小就在水云阁,水云阁网罗天下情报,这几年也不是没查过摩罗,可还是对摩罗知之甚少。”
沈娉婷又问:“小白和轻儿呢?”
路家姐弟也跟着摇头。
路小白道:“我和姐姐都是刺杀堂的,自小练的是杀人越货的本事,后来读书都是屏君姐姐和主人教的。”
路轻轻扯了下路小白的袖子,踢了他一脚,示意他先闭嘴。
沈娉婷嗔怪地看了沈嬷嬷一眼,沈嬷嬷无奈地摊开手,道:“刺杀堂确实武功好就成,念书上......唔,多少是有些耽误了。”
沈娉婷叹气,将手中的书递给张廷,叹气道:“摩罗在佛法里,是障道之法,摩罗教从诞生之始,行的就是天下之大不韪,不为人间正道所容。”
“三百多年前,有位身居高位的侯爷,文韬武略,战功赫赫,是他利用手中职权创立了摩罗,招揽天下英才,破了江湖与朝堂两不相犯的潜在规则……”
路小白不解:“这个侯爷是为了造反,自己当皇帝吗?没听主人说过,历史上的大虞有这样的人物啊。”
沈嬷嬷接茬道:“非也,大虞立国至今也不过才三百余年,是在摩罗立教之后才有的大虞。”
“那位侯爷是为了心中的道,想要以摩罗为利箭,为天下生民从权贵手中争利。”沈娉婷的目光在书架上略过,又取了本书递给路小白,道:“这是那位侯爷的故事了,你回去慢慢看,也算咱们摩罗的祖师爷。”
“咱们?”路小白和路轻轻对视一眼,心中更是疑惑。
今日他们才知摩罗的大人物不是沈嬷嬷,而是孟姨,可张廷分明出身水云阁,和摩罗又有什么关系?
“水云阁昔日乃摩罗情报机构,为确保消息安全,自摩罗中析出,已独立于摩罗百年有余。”张廷说着话,翻开书草草看了几页,神色渐渐凝重,道:“此人异想天开,倒也敢想敢干,竟然让摩罗传承了三百多年。”
张廷翻看的书,正是沈娉婷眷抄的那位侯爷随笔,里头写道:世间财富自有定数,帝王及门阀世家势大,占天下近半之财,余者不过五成。民间商贾巨富复自百姓手中争利,万万生民所得不足四成。是以每逢天灾人祸,便有饿死病死者无数,损不足而奉有余,乃人间第一不平事。
路小白的书与张廷不同,他草草看了两页手中的书,里头尽是摩罗教如何运转下去的门道,包括如何严号令,接任务,定赏罚,甚至如何经营田地、商铺,如何招募教众的,里头一一明晰列举。
路小白皱着眉头眉,道:“不对啊,这位侯爷如果是想要还利于民,那摩罗教怎么尽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沈娉婷走到主位上坐下,示意众人也就坐,叹道:“摩罗刺杀堂、机括堂和刑堂,都是以武力取胜的,练的功法自然也要独步天下,方能让摩罗独立于江湖之外。这位侯爷请了数位当时最厉害的江湖前辈,耗时十年杂糅天下武学,研究出的摩罗功夫,足以让教徒博采众家之长,接到权贵巨贾的订单。摩罗要价极高,偏偏天下利来来往,竟然在短短几年间就积攒了大量财富。”
张廷也接过路小白的书,翻了几页,觉察出不对来,问道:“摩罗教获利颇丰,广置田产、布庄,又开设许多酒楼与首饰铺子,涉猎三教九流诸般行业,怎么看也不像还利于民啊?”
沈嬷嬷叹道:“一尺苏绣价高百两,一支白玉簪亦值纹银二十两,若是做工精细的金钗步摇,亦值百两。可十石粮食也不过价值百两,难道一支簪子一尺苏绣,真能价比十石粮食吗?”
沈娉婷点头,道:“是这个理。谷贱伤农,米贵伤民,还有百工之事如何比得过酒楼茶庄?若天下生民尽都逐利,弃百工田产而去种茶树,养蚕桑,谈何盛世无饥馁呢?”
张廷若有所思,道:“所以历朝历代都禁民二业,不可弃农从商,百工世代为匠户,难入上层。白身可科举,士民唯战乱时挣军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世家门阀代代袭替,就连天子也忌惮,当初萧珩岳重用孟家之时,便要求孟青山一脉必须与陵川孟氏脱离关系,不得再任孟家家主之位。
彼时,孟家已是萧珩岳夺嫡一派的主力,没有后退的可能,不得已开祠另立,断绝往来。
路小白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道理,恍惚间明白这个时代物力维艰,上位者就将人终生捆死在劳作的位置上,毫无脱身之望。
这样的人生一旦想明白了,有什么意思呢?
生下的孩子代代为上位者盘剥,怎么还会有人心甘情愿,将这种命运代代延续?
天下奇珍异宝虽然难得,不过是装饰排场富贵,柴米油盐价虽贱,却关系万民苍生,如何能等同?怎么能等同?
他忽然有些悟了,少时听孟屏君讲的“愚民”是必行之政,明白了世家大族的子弟如竹如松如玉,并非他们生来就是人中龙凤。
他们出生的家世门第,聚敛了世间足够多的财富,不必为三餐温饱奔走,只要有点上进心不去当纨绔,自然能在名儒的教导下机敏善辩,养成君子之德。
路小白也是府衙登记的白身,不是奴籍不是贱籍,又学了一身武艺,如果来日去沙场征战,也未必不能出人头地。
有那么一瞬间,路小白忽然觉得,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除了出身高贵,也没什么了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