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鸿风定定地看着她,双唇微动,却终究不忍出声相诘。
素简惨然一笑:“将军是不是想问,这块玉因何到了民女手上?”
孟鸿风微微点头。
素简笑了下,想起身去取药箱,却被伤处扯得眉头直皱。
“你别动。”孟鸿风先她一步,起身将她的药箱拿了过来,放在桌上推给了素简。
素简打开药箱底部夹层,取出泛黄交叠在一起的桐油纸,展开后,里头包裹着的,是一纸泛黄的、陈年的血书。
孟鸿风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展开了血书,双眉渐蹙。
【吾乃荆氏之后,名陆英,父讳涛,二人均拜在医谷门下,世代行医。家父救死扶伤无数,素有盛名,却也因医术殒命。
昔日柳家独子之妻临盆九月,突遭惊吓,胎象不稳,府中稳婆大夫均束手无策,乃以家主玉牌求助家父出手,幸而母子平安。然柳家以家父为男子之身污其妇清白,对家父痛下杀手,以至横尸京都,事后反诬家父是因被撞破不轨之事,方羞愤自尽,毁家父声名。家母闻此噩耗,悲痛欲绝,忧思成疾,不久亦含恨而终。
可怜吾尚在襁褓,父母俱亡,孤苦无依。幸得恩师柳云悉心照料,倾囊相授医术,视如己出,待吾学成,恩师方告知吾身世。彼时吾已成家,夫妻恩爱,女儿娇憨,本该安于天伦之乐。
然父母之死日夜萦绕心头,故吾化名陆英,凭医术谋取御医之位,只求手刃仇敌,以报此血海深仇。吾妻婉儿,不忍吾孤身涉险,遂舍幼女随吾入京,将性命托付于吾,此乃吾三生之幸。
此行若成,吾亦不能归乡故里,望恩师念及旧情,护吾幼女周全,远离京都是非,只求一生无虞。吾此行若败,血书在此,或无缘现世,化为齑粉,或有人知吾血仇,若肯告知天下柳家之罪,亦是吾之恩人。吾若有灵,纵身在九幽忘川,亦必报此恩。荆陆英 泣拜 书于成宣十七年 仲冬初七夜】
孟鸿风看到这里,只觉字字含泪,句句断肠,心也跟着沉重起来,继续往下看,还有几行字迹不同的草书:
【荆郎已死,我命当休,不得已请师父照拂幼女,为她更名换姓,远离京都。师父授业之恩,不肖徒儿唯有来世再报。荆家陆英之妻王氏婉儿 叩拜 书于成宣十八年 仲冬廿七】
孟鸿风沉默良久,取过桌上的桐油纸,将那封血书重新折好,双手递交给素简,叹息道:“柳家累世功勋,如今的柳家当家家主柳铭宗身在高位,又是皇亲国戚,你的仇,难报。”
素简神色黯了几分,将血书放回药箱的夹层,神色中带着两分希冀,看着孟鸿风的眼睛,低声道:“将军可愿相助?”
“愿,定当竭力。”孟鸿风郑重允诺。
他看着素简重燃神采的眼眸,抿唇一笑,温声道:“你改名素简之前,闺名是什么?”
素简愣了下,如实答道:“师父未曾相告,将军唤民女素简便是。”
孟鸿风斟酌片刻,又道:“你我昨夜......实在不是与我说此深仇大恨的时候,你现在提起,可是不愿依屏儿之言,与我同去西滨?”
素简心头一酸,大着胆子看向孟鸿风的眼睛,见他眼里很是宽厚,没有责备之意,忍不住也软了声调,道:“非是素简贪生怕死,只是沙场上吉凶难测,素简可以死,但需得报了血海深仇方能一死——”
“你不信我会赢吗?”孟鸿风见她面有惶色,不以为意地笑着抬手,接着道:“你求我,其实也无甚用处,最多三日,我便要领军去西滨了,就算有心要为你的案子奔走,也有心无力。”
“将军的意思是?”素简心下不安,揣摩着孟鸿风的神色,试探道:“待将军凯旋归来之日,民女再报仇吗?”
“非也,”孟鸿风轻笑,随即敛容道:“你的仇不能等了,杀你祖父母及父母之人,已经寿终正寝了。他的独子卢国公柳铭宗,如今也年过五旬了,再等下去,你要向何人寻仇?”
“那,将军之计是?”素简诚心求教,非常之真诚地,想求一个结果。
三代血仇,她已等了太久,焉有不报之理?
孟鸿风取出纸笔,略一思索,写了封状纸,交予素简。
素简不善研磨,忙放下手中墨条,接过状纸正要细瞧。
孟鸿风已起身凑近她耳边,低声道:“陛下就要到了,我爹定会一同前来,你等陛下问罪我的时候,你......”
孟鸿风声音越说越小,素简越听越是心惊,惊疑不定地看向孟鸿风的侧脸,犹豫道:“当真要如此?”
孟鸿风看着她,眉眼间再无一点轻佻之色,道:“是,女子的清白何等重要,既然是因有人算计我才祸及你,我自然也应入局。”
他见素简神色还是不解,温声道:“幼时,我娘常说,女子生来就比男子难些,不止有纲常礼教的管束,还要生儿育女和操持家宅,种种琐碎消磨女子的心力,一生便这样蹉跎着过去了。所以我娘告诫我,要爱重家中姐妹,不可混迹青楼妓馆,看轻世间女子,但我身居高位久了,竟然把娘亲的教诲给尽忘了。”
孟鸿风看着明显有些怕他的素简,赔罪道:“早先是我轻佻孟浪,觉得江湖女子多少有几分落拓不羁,竟然将自己困在宫中,定然有所图谋。你——”
他透过窗户,耳中听着渐渐近了的皇帝仪仗,站得离素简远了些,声音很是温和,道:“你未曾婚嫁,还如此年轻,有许多的时光可以自己做主,得好好爱惜自己,不要随便就轻看了自己。”
素简怔怔地看着孟鸿风的脸,略过他重新包扎好的脸上的伤,竟真从他眼里看出了两分怜惜。
她昨夜明明疼极了,心中也委屈至极,却一直不敢发作。
此刻听着孟鸿风迟来的安抚,素简鼻尖微微泛酸,竟忍不住落下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