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死寂许久。
月迦眸中露出过一瞬的杀意,须臾,他又像是累极痛极,低垂下首,掩下骇人的红眸后,他的身影便像以往一样,显得无害又脆弱。
刚才的惊人场面,仿佛只是妖侍产生的错觉。
她犹豫了一会儿,又鼓起勇气上前,嗓音颤抖道:“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月迦抿了抿唇,感觉到她的走近,语气低而艰涩:“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并没有什么大事。”
“你无须过来,出去吧。”
“可……”妖侍犹豫了下,却还是顺从的停下脚步。
她知道妖后不愿与任何人亲近,只不过见他的身体还在抖,仍是忍不住担忧的问了一句:“不如,奴侍去唤妖医前来为您诊治,若是殿下您出什么事的话,陛下定不饶恕我等的。”
“不用,出去!”月迦的语气骤然冷了下去。
他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守在妖皇殿的妖侍就没有不知道的。
见他态度如此,妖侍最终也不敢违抗,只好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等到妖皇殿的大门关上,月迦才用手撑地,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他脚步踉跄的朝着榻上走去,在疼痛席卷时,他下意识地想要搀扶什么,以往这个时候,江席玉总会伸手来扶着他,或者守在他身边,可此刻,月迦的手摸到的,却只有一片冰凉。
他感觉到了体内所吸取的那些恶念开始紊乱,连带着他的神志。
在倒下之前,他回到了榻上。
直到冰冷的月光洒入殿中,透过纱幔重影,才依稀幻出一个身影。
月迦半掀着眼,目光沉沉的盯着那处看了很久,才发现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刹那间的幻觉,令他心口的痛随着曳动的纱幔轻拂,渐渐的,那些灼热仿佛也被寒凉的月光抹去,变得宁静而微妙。
对于这种陌生的感觉,月迦罕见的怔了怔。
他静了很久,忽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唇边缓慢勾起弧度,随后溢出低笑,笑着笑着便咳嗽起来。
他忘了,他能遭受这样的痛苦,什迦必然也会,且栖城的事了结,什迦还会遭受功德反噬。
届时,那才是妖皇派上用场的时刻。
而他,只需要等他回来便是。
所以刚才那般难言的幻觉,当真是他疼疯了。
月迦咬了咬牙,起身运功。
他体内的痛楚已如潮水般褪去,可运功时,月迦却发现自己的掌心,只能凝出一半的法力了,虽不至于全失,但江席玉给他的那些功德,已经全然抵抗殆尽,而且更为奇怪的是,妖皇殿上什迦所隐藏的法阵,好像这次是真的,消失了。
为什么会消失?
这金莲法阵由他的法力所化,月迦相信,在什迦没有抓到自己之前,是绝对不会撤这法阵的,除非……
月迦的红眸眯了眯,心中涌现出了一些不可思议的猜测。
法阵消失,除非是什迦因为这次的反噬,或者天惩,而付出了某些他不知道的代价,且这个代价,会让维持金莲的法力散去。
或是什迦的身体如他一般受到重创,或是法力消减,又或是其他……
月迦缓了一口气,敛下思绪,原本打算闭目浅息,结果到了深夜,却依旧无法静心运功。
他蓦然睁眼,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莲花池上的水幕又开始重新洒下,他闻声望去,目光透过清澈的水丝,似是落在了搅乱的池水上,又似是落在了池中生出的白莲之上。
烛火摇曳间,水帘被映出细碎的光影,白莲被溅起的水花涟漪拨弄,模糊不清的,也似是在止水中轻晃了起来,摇曳生姿。
月迦的心,不知道为何,此刻竟也如白莲般妄动不止。
他清晰的感觉到了,有什么在动摇。
可事实上,当他眨眼之后,眼前的这一切,就如齑粉般散去,再次变成了他的幻觉。
水幕未下,莲花未动。
月迦下意识低眸,看向了自己的心。
是他的心,在动……
是他那颗只会生出贪念,欲\/望的心,是在漫长岁月里,已经全然被‘贪嗔痴’三念腐朽的心,居然在今夜,就这样,无比陌生且突兀的,生出了其他的‘念’,心里的动静很是细微,却真的是在颤动。
某一瞬间,月迦的瞳孔颤了瞬,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出现幻觉,可能是他的心不清净,是他的心在动,可这种感觉,又不似他的心在动。
因为周遭的幻境,他日日都能见到,心却从未生出过一刻的动容。
哪怕这些,都是妖皇为他亲手布置的。
可忽然在想到那个人的时候,月迦倏地又觉得池中的荷花动了起来。
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一直绕在心间,虽然如雪花落下般激不起太多的涟漪,痕迹很淡也很浅,但却如雾气,在这夜里经久不散,没由来的,月迦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刚才在幻觉中看到的身影。
为什么他会在此刻想到他?
为什么他会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在动?
为什么……
月迦猛地掀开自己的衣襟,锁骨下临近心脏之处,那个消失了千年万年的红莲印记,那个在他被什迦剥离之后,就一直被他隐藏的印记,此刻,就像是从血肉之中开出的花一般,缀在了心口处。
那是……只有他和什迦共感,才会主动出现的红莲印记。
月迦一愣,目光震惊却又狠戾的,似是要将那道印记盯穿了。
反应过来后,他当即闭目,想用法术在识海中切断共感。
可共感就像斩不断的丝线,哪怕他斩断了片刻,就又会连结显现出来。
如此反复,在月迦每次睁眼时,那朵红莲都会横亘在心口。
他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这次天惩,让他的法力不够压制这道印记。
可不压制这个印记,什迦就能感应到他的存在。
月迦心中大震,便动用更多的法力去消除那个印记,势必要切断和什迦的共感,哪怕烈火焚心的痛再次被牵起,哪怕全身的法力流逝,月迦也没有松懈片刻,直到他精疲力尽的倒在榻上。
那道消失了一会儿的印记,却还是再次浮现了。
月迦失神的看着,他,斩不断。
为什么?
为什么斩不断?
在月迦陷入被发现的恐慌中时,倏地,一股微不可察的热流,从某个地方缓缓的溢了出来,仿佛春夜的雨,悄无声息,却又带来万般甘霖。
心口红莲的颜色似乎更深了些,带来烫意。
月迦浑身僵硬,搭在榻上垂落的手下意识地抬起,他捂住自己心口发热的印记,在心颤的刹那,所有一切骤然明了。
他的心确实是没有动的。
只是因为共感,他才会出现这些幻觉。
如此的不可思议,又如此的荒谬至极。
可笑,太可笑了。
原来今夜,真正妄动的人,不是有着七情六欲的他。
而是,心如莲花,又如明月的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