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崔妍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奋力想把白天在小卖部听到的那些话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什么“吸血鬼”、“无底洞”、“赔钱货”,这些字眼只听一遍,就足以扎进人的心脏肺腑,让人印象深刻、无法忘却,更何况生活在林家的这些年里,崔妍不止听过一次。
她十六岁那年,霍青山的叔婆,也就是霍姥爷的弟妹来家里走亲戚,叔婆悄悄拉着姥姥到厨房,崔妍无意间偷听到两人的对话,叔婆劝姥姥:“外女是养不熟的,你和大哥年纪也都大了,要多为自己和青山考虑,这家医馆你肯定得留给青山,以后要多留个心眼,提防着点那两个。
小的那个年纪还小,但大的那个年纪不尴不尬的,你说以后青山要是娶了媳妇儿,家里还住着这么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哪家的姑娘心里会不膈应啊?你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要我说,你最多把她俩养到成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后来,崔妍就特别害怕自己成年的那一天的到来,仿佛那一天的降临还代表了另一层特别的含义,十八岁那年的生日是她度过的最不安的一天,心中有一个忐忑的念头疯狂作祟——只要过了这一天,她随时都可能会被扫地出门。
那一天,姥姥给她做了特别丰盛的一桌菜,还特地去市里的蛋糕店给她买了一个蛋糕,说是现在年轻的小姑娘都流行过生日吃蛋糕,她也买一个回来给小妍和婷婷尝尝鲜。
那一天,青山哥哥出公差路过南榆镇,顺路回来看姥姥,还送了她一个精美的红色皮革手表当作成人礼物。崔妍记得那天青山哥哥带着司机一起到家里吃饭,姥姥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今天不是小李跟你一起出来?”
青山哥哥说:“他今天下午要去火车站接一个翻译员。”
很随口答的一句话,那时的崔妍并不知道这个翻译员就是孟呦呦,她更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转动的,霍青山爱上了那个曾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的翻译员。
他那么喜欢她,当着姥姥姥爷的面,吃饭的时候也要偷偷和她牵手。他们坐在窗前接吻,就连她出现在庭院里,透过窗子盯着他们看了那么长时间也浑然未觉,他沉浸其中,如食髓知味,他将她圈坐在身上,甚至到后面情到浓处,他把女孩压在桌面上亲,他是那么的投入,如痴如醉,却也不忘伸出一只手掌垫在她背后,生怕硌着她。
强烈视觉冲击的一幕幕,一时之间让崔妍产生了巨大的怀疑——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她从小到大认识的青山哥哥吗?他居然会拥有如此热烈外放的情绪?
棋牌室里八卦的妇女们提到过,霍姥姥刚领养她的时候,她爹曾经从林家讹过一笔钱,但实际远不止如此,截止今天之前,她的那个爹这些年里陆陆续续从林家讹走的钱何止那一笔?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去年高三下学期开学报名的那一天,她在去学校的路上碰见了好几个月没见到的她名义上的父亲,远远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她都感觉自己已经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子臭气熏天的酒馊味,当时崔妍就预感不好,他一般没事不会来找她,找她也只会有一件事,那就是要钱。
又特意挑了个开学的日子,想必就是猜到了她今天身上一定会带钱,所以崔妍一见到他拔腿就跑。
可没跑多远就被那个男人追上了,他紧紧拉着崔妍的书包带子不放,二话不说就要去拉书包的拉链,崔妍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抱着书包不肯放手。
她那个骨肉至亲的父亲,为了抢走她书包里的二十五块钱,毫不手软地将她猛地甩倒在地上,她的后脑勺磕到了路边岩石的尖角,鲜血从破口汩出,淌红了石块的大半面积,还是过路的行人发现了晕倒在路边的她,而那个人在拿到了钱之后早就不知去处。
她躺在医院昏迷了一天一夜,颅骨骨折伴随中度脑震荡,之后的小半年里她的眼睛看东西都会出现视觉重影的症状,她无法长时间阅读,间歇性头晕更是到现在都还困扰着她,因而为此只得休学半年,她错过了人生的第一次高考。
待她醒来过后,霍姥姥问她,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她不敢告诉姥姥真相,诸如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姥姥给她的零花钱其实算得上大方,但是她实际上非常省吃俭用,午餐大多只吃一个馒头,她的钱都被那个男人抢去了,她没有一次告诉过姥姥。
她不想在林家人面前提到那个猪狗不如的男人,她不想增添他们对那个畜生的糟糕印象,因为……某种无法切割的缔结所在,那个人的存在以及他做过的事情,似乎与她很难完全脱得了干系,她怎么摘也摘不干净。
在她住院的期间里,青山哥哥也来医院看过她一次,他问了和霍姥姥相似的问题,崔妍也是同样的回答——路上遇到小混混抢钱出的意外。
但他实在太过敏锐,崔妍至今也不知自己当时到底是哪里出了披露?是她讲述的故事里有漏洞吗?还是她的语气或者神情有哪里不自然吗?反正青山哥哥很快就察觉出她在撒谎,他半是逼问半是善诱,从她口中获知了事情的真相,但也答应了她会向姥姥姥爷保密的请求。
她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应该是去找了那个男人,总之后来漫长的一年里,她再也没见到过那个定期缺了钱就会在她面前报到的伥鬼父亲。
成年后的崔妍,每天生活在担忧自己无家可归和害怕父亲再来骚扰的双重折磨中,她兵荒马乱的世界里久违地照进了一角令她安心的光束。
耳边传来婷婷的轻微鼾声,小孩子总是无忧无虑的,哪怕发生了天大的事,一包糖果就能哄好,明天又会是崭新的、美好的一天。
崔妍躺在床上轻轻翻了个身,夜已经很深了,脑子里的杂乱思绪翻来覆去地滚动着,思考和回忆总归是要花费大量精力,渐渐的,还是涌上了一阵淡淡的疲倦困意,崔妍迷迷糊糊间,梦见了她的母亲,那个操劳了一辈子的苦命女人。
母亲拉着她的手,面容孱弱,气息很虚:“小妍,妈妈没办法再陪你了,你以后就跟着青山的姥姥姥爷一起生活。你一定要好好听话,要让姥姥和姥爷喜欢你,要让你青山哥哥喜欢你。
妈跟你说的这些,你记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