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找到老蒋头家里。
老蒋头笑道:“不是开会呢嘛,怎么来我这儿了?”
“你不是也没去嘛?”西山说。
老蒋头笑而不语,上下打量着西山:“听说你开始做大生意了?”
西山轻描淡写:“没做生意,帮着大伙儿进点便宜货。”
老蒋头讳莫如深地笑着,盯着西山的脸好一会儿,才说:“行,那你找我,不是为了拉我下水的吧?”
西山有些不喜欢他的措辞,决定抓紧求完字就走。
“顺男的碑要重新刻,求你几个字。”
老蒋头接过他手里递过去的那一条暗红发黑的木头。
“好材料。”
西山不希望他误会这好东西的来路,随意笑了笑,解释道:“老太太年轻时的梯己物件。”
老蒋头瞥了他一眼,大概是想说:你犯不上跟我装。
西山也是百口莫辩,只得假装品不出他的意思。
老蒋头看他不接茬,低头摸了摸木头料子,问:“刻什么?”
西山想了想,之前写的好像是“刘周氏”。
他这苦命的妻子,被人当童养媳买来,接二连三地生孩子,糊里糊涂半辈子,连个名字都没混上。
“刘顺男。”
老蒋头一瘪嘴:“哪个顺?风调雨顺的顺?”
西山又想了想,他有些厌恶这个名字背后的意义,但又怕私自改了名,顺男真是泉下有灵的话,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西山虽然现在看着挺年轻,但他到底是个相信轮回转世的八十多岁的腐朽老头子。
老蒋头拿着刻刀,有些不耐烦地抬头看西山:“什么字你都不知道?风调雨顺怎么写不知道?那顺利的顺,总该知道了?”
西山突然心中触动。
“对,胜利的胜。”
老蒋头眉头一皱:“是吗?不都是叫顺……”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了话头。
他遇上西山笃定的眼神。
老蒋头是长山漾数一数二的人精,不然也干不成那些不见光的买卖。
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爽朗地一笑:“对。咱们村呐,读书的人太少,这普及普通话也十多年了,还一天天的只知道说些村话,叫人名也是浑叫。”
他轻松下刀,划出了“刘胜男”三个字。
然后就是一刀一刀,横撇竖捺。
西山不懂书法,更不懂纂刻,但他歪头看着,觉得每个字都颇有风骨。
等到老蒋头最后一刀削下又抬起,吹掉阴刻里堆积的余料,西山看到完完整整的三个字,胸壑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老蒋头看向他:“可不能白给你刻。”
西山坦然:“当然,你说,要什么,只要我给得起。”
他说这话时底气十足,不免又让老蒋头侧目了。
西山知道自己得意忘形了,连忙找补:“还是给不起,我下地赚工分还你。”
老蒋头笑了笑:“你就告诉我,这木料,真是你家那老婆子的?”
西山说:“是。”
老蒋头把碑递给西山,摆摆手:“那你去吧。”
西山疑惑道:“就这样?”
老蒋头笑道:“就这样。你跟那些人一样,还没卸下包袱,我想再要求你多做一步,你也未必肯。算了,我自己去找你家老婆子求要,不为难你。”
西山听明白了,老蒋头是看上这木料了。
“你给足好处,她肯定愿意让给你。”
老蒋头抬眼看西山,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傻子。
西山没有留意到老蒋头的眼神,他只顾着四下看,正巧瞥见屋子角落里有一桶黑乎乎的东西。
“那是桐油吗?”
老蒋头回道:“是。”
西山一笑,将木碑递回去:“帮我刷一层桐油吧。”
老蒋头有点意外,但他多聪明的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你是怕有人惦记这块木料,要拿油盖一盖?”
西山不置可否,又是一笑。
老蒋头摇摇头:“不是我舍不得给你。只是这桐油一刷,你这料子更亮。你还不如就这么插地里,大伙儿都是睁眼瞎,认不出好料子。”
西山想了想:“那你有大漆渣子吗?给我涂一点。”
老蒋头似乎还是有些不愿意。
他见西山不走了,转身去外头柴屋里拎了个桶出来。
西山远远就闻到那股子冲鼻的味儿了。
老蒋头不情不愿的,连刷子都没拿出来,只从苕帚上撅了一枝分叉下来,伸进漆桶里搅和搅和,往墓碑上狠狠刷了几下。
平整透红的整块木板上顿时像被厉鬼抓过一样斑驳,沾着黑黢黢的油污。
老蒋头气愤道:“……糟蹋东西。”
西山笑道:“不算糟透,能防住贼就成。”
他告别老蒋头,尽快跑去了坟地里。
他把碑插到坟头前,两只手按在上面,使劲往下一压。
雨都下透了,泥土湿滑,木头一下子陷进去三分之一。
西山拍了拍这块新鲜热乎的碑,想着地下早就凉透了、被雨泡寒了的顺男,勉强笑了笑:“不能再多陪陪你,我得去找阿武了。”
他没有再往村里去,而是沿着早就冲化了的山路,朝着自己的山坳,一步步艰难地爬去。
只走了三五分钟,西山就觉得,阿武根本不可能往山坳里去。
这路他走得都费劲,阿武一个半大小孩,怎么可能进得去呢?
西山再一次决定折回的时候,身后有声音叫他:“是大山吗?”
西山回头一看,居然是大兴,还有两个中年男人。
几个人都淋着雨,浑身的衣服都浇透了贴在身上。
大兴深一脚浅一脚过来,朝前面望了一眼:“大山,这儿也没有路啊……我记得,你以前好像在里头看过羊圈是吧?”
西山表情有点僵硬,他没想到大兴还记得这茬事。
“是啊,我……我也很多年没进去过了。”
一个男人说:“我去年进去过,荒着呢,地气也阴得瘆人。前段时间雨水多,这会儿又下了这几天的大雨,里头估计都淹了。”
另一个男人抱怨道:“就是啊。要我说,咱们就别进去了,那么个小孩子,要是真进去了,指不定已经被山泥活埋……”
大兴一个手肘怼在那人腰上,那人吃痛,止住了话头。
大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打着圆场:“还是得找的,找了也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