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返之时,恰巧姜笠也回了河边小院。
瞧见刘暮舟之后,姜笠笑问一句:“出去了?”
刘暮舟则是微微点头,“走了一圈儿,还真是,街上连个猴儿都没有,大家就这么想讨到彩头吗?”
姜笠转头往院中走去,背对着刘暮舟,皮笑肉不笑的,“可不是,这里的人啊,媳妇儿闺女被人掳走,还得感谢神仙老爷看得上他媳妇儿闺女呢。就好像被神仙占了便宜,是个很光宗耀祖的事情。”
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跟了进去。
有些事情的确让人难以理解,可那些事却又都是真正切切存在的事情。
总之,一趟霜月湖折返,刘暮舟是毫无再去赏景的兴致了。
有时不断变换立场去为他人着想,并不是一件好事。可人在入局之前,又难免要不断转换,想他人所想。
就像刘暮舟不止要去想那个宋老五,不止要想姜笠,还会不由自主地去揣摩吴新竹,甚至不得不去想那顾白白为何不出手干脆些,又或者说,雪龙山就对这霜月湖所行非人之事不管不问?
假如是一个小县,官府纵容手底下的人为非作歹,刘暮舟自然会觉得当官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官场变作山上神仙呢?霜月湖所行之恶,雪龙山要担几分?
这是刘暮舟时常会陷入的一个境地,他有时候总会先在心中为他人想开脱的理由。有时想得出,杀手就不好下了,于是只能自己难受。而那种连他都没法儿替其想到开脱理由的,那就是必死无疑了。
此时姜笠端着一碗凉透的菜汤蹲在屋檐下,他看了一眼刘暮舟后,笑问道:“笑什么呢?”
刘暮舟这才进门,拿起水烟壶站在一侧,而后呢喃:“我有个坏毛病,碰上以些事时,我总会先将人想成一个坏人,以大恶意去揣测别人。而又有些事呢,则会变成先将人当成一个好人,我自己再想法子替他开脱。”
姜笠闻言一愣,却很快反应了过来,而后笑道:“那你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这话说的刘暮舟反而有些不解,于是好奇问道:“可怕在哪里?”
姜笠笑着说道:“这就是黑纸上求一点白与白纸上求一点黑的道理了,是黑是白不要紧,关键在于你所求是黑是白。先以大恶意揣测别人,是不是可以当成你将你揣测的人看成了一张黑纸,所谓揣测,其实是黑中求白?而先将人当成好人,想办法为其开脱,是不是将人看成一张白纸了?即便你没有白里求黑的意思,可只要发现一粒黑点儿,那整张纸可就不干净了。”
这话说的刘暮舟眼前一亮,猛吸一口烟后,笑着说道:“姜老哥,没看出来啊!”
姜笠摇了摇筷子,“岁数在这儿摆着,吃的粮多所以拉的屎多,悟出来的道理就多些。”
唐烟站在不远处,看着姜笠大口喝汤,嘴里还说着吃屎,腹中瞬间翻江倒海。反倒是薛晚秋,他吃过人肉了还吃东西畜生肉,这点儿事儿,如今不叫事儿。
但此时,刘暮舟笑盈盈走到姜笠身前,蹲下来询问道:“姜老哥,继续呀!”
姜笠喝干净碗里菜汤,而后继续说道:“以前听过个笑话,说是一个爱吃肉的人信佛,但是信佛就得戒荤腥呀,可是他实在是戒不了。庙里的和尚也舍不得这个大善信,关键是这位善信太大方,八成香火钱都出自于他。于是在那人苦恼之时,庙里便有人告诉他,你心中念佛之时还在吃肉,那是对佛祖不敬。但凡事不能只在门里看,出门往屋中看,或许就是另一回事了。你想想,把顺序变一变,将念佛之时不忘吃肉,换成吃肉之时仍旧记得念佛,意思不就大不一样了?”
刘暮舟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受教,受教了。”
姜笠也是一笑,而后轻声道:“你反正会做饭,厨房里的吃食你自个儿弄去,我要进山打猎了,估计明晚会直接去霜月湖上。你们要想去啊,就趁早的。别看现在都在家里闷着,明个儿开戒之后,你们连去湖心的船都抢不上。”
本就是个干脆人,说完之后便转身去屋中对着那张古弓跪拜,而后起身拿起了弓,喊了一声吞吞之后,便大步离开了。
直到姜笠走了之后,薛晚秋才疑惑问道:“师叔,他说你可怕是什么意思?怎么没头没尾的?”
刘暮舟笑着答复:“以后自己慢慢去体会吧。”
事实上,姜笠说的很清楚了。
他说刘暮舟可怕,又举了白纸黑纸的例子,所以道理很简单,姜笠也说出来了,重要的是看的人求白或是求黑。
不过刘暮舟与姜笠所想不同,刘暮舟觉得,为人开脱才是黑纸上找白点。
而姜笠所说的可怕,其实就是一旦黑纸上找不到白点,那么在刘暮舟眼中,那个人就是无恶不赦了!
转念一想,白纸黑纸,好像差别并不大。但要是老早听到学佛吃肉这个故事,或许当年微草山庄之外,又或是在浠水山之事上,刘暮舟就不会做的那么决绝了。
薛晚秋走到刘暮舟身边,疑惑道:“怎么啦?”
刘暮舟闻言,这才回过神,而后笑着摇头:“没,没事儿。不过就是从前想得太多,也总想多扛起来些。刚刚却突然发现,好像许多事那么那么复杂。”
江湖路人,为人鸣当下之不平而已,尽全力不做薛晚秋说的给快饿死的人管一顿饭便扭头儿离开的事,也尽全力让那人不饿死,也就是这样了。
治好了林子里的瘸腿鹿,又怕饿死追着瘸鹿贪一餐的瘦虎?那瘸腿鹿还啃了草叶子呢,草又跟谁说理去?
救了瘸腿鹿,自然就会惹得瘦虎仇视,没法子的事情呀!
尽善尽美,大罗神仙也做不到。
想着想着,刘暮舟哈哈大笑了起来。不知不觉之中,藏于胸中的剑气,竟然锋锐了不少。
瞻前顾后的剑,不钝才怪呢。
可是这一笑,使得少年少女各自一脸疑惑,唐烟更是凑到薛晚秋耳边,压低声音说道:“这是疯了还是怎么着?”
刘暮舟摆手道:“没疯,只是没想到困扰多年的一件事,在这里这么容易就解开了。”
唐烟一脸疑惑:“什么事?”
刘暮舟笑着望向姜笠离去方向,看了片刻后才呢喃开口。
“量我剑气之长,鸣所见不平而已。若因此惹得别人不高兴,那他……就不高兴去。”
与此同时,背着大弓钻入林子里的汉子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一个量我剑气长,鸣所见不平。好悟性,不过想通了一二,竟然由里到外洒脱了不少?吞吞,那小子还不错,我要是栽了,你将弓带去给他吧。反正他那个好孩子也姓姜,既然亟需武运,那就力所能及的帮他一二吧。”
吞吞闻言,急得跑到前方,冲着姜笠吼叫不止。
姜笠见状,却只是揉着吞吞的脑袋,笑道:“尽量,我尽量吧。”
反观刘暮舟,自然不会等到明日再慢悠悠的去往霜月湖,但走之前,他还是去了一趟小镇最北边。
走到小院儿外看了一眼,此时院中只有个小姑娘,正拉着一团草,准备去喂马。
刘暮舟见状,便站在柳树下,问道:“你是宋三妹吗?”
小姑娘闻言,抬头看向刘暮舟,神色有些警惕。
“我是,你找谁?”
刘暮舟一笑,指着马车说道:“这是我换给姜笠的车,有样东西找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丢车上了,我能不能去找找?”
宋三妹一听,瞪大了眼珠子,问道:“你就是那个用马车跟姜伯伯换饭吃的人?”
刘暮舟笑着点头:“是啊,你也知道?”
宋三妹点头道:“知道知道,你自己找吧,有的话你拿走就行了。我爹出去拉货了,趁着这几天别人都不出门,他能多挣些钱。这马车,我爹都还没来得及去看呢。”
刘暮舟一边往马车走去,一边问道:“我看你们这里人这几天都闭门谢客,好去参加讨彩会。姜笠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所以他不戒斋。那你们呢?你们为什么不闭门戒斋?”
小姑娘原本满是笑意的脸,顷刻间便阴云密布。
她抱着草转身往马嘴边递去,脆生生的稚嫩声中,却带着几分沉重:“他们害死了我娘,打坏了我爹耳朵,我才不会去呢。别说彩头是要讨的,就算是送我我也不去!”
小小年纪,声音稚气未脱,但说出来的话全然不像个孩子。
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问道:“你就不怕说错话,那些人把你也带走?”
小姑娘使劲儿摇着头,“我才不怕,我算过,我要是死了,比长大的人划得来,因为我很快又可以长大。可是……即便不怕,我还是想过十几年再死。”
刘暮舟疑惑道:“为什么?”
宋三妹低下头,呢喃道:“那时候我娘就长大了,也可以嫁人了,我就又可以做我娘的孩子了。”
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取出一只锦囊走过去,而后轻声道:“千万别这么想,你要慢慢长大,日子还长着呢。报仇也好出气也罢,都得活着才有机会。喏,我跟你投缘,送你个小东西。听说你要去念书对吗?等你认得字够多了,就把锦囊打开。但一定不能告诉别人你手里有这个,这是咱俩的秘密。”
小姑娘皱了皱眉头,“这有什么用?”
刘暮舟笑道:“假如你多做好事,打开这个之后,就可以慢慢的像那些仙人一样,以后遇见跟欺负你们那样的人一样的,你就可以阻拦。”
本以为小孩子很好糊弄,但刘暮舟怎么都没想到,宋三妹想都没想就将锦囊推回给刘暮舟,并说道:“你说做好事,我就不想要了。我娘做了很多好事,我爹也做了很多好事。娘活着的时候,总说好人有好报,可是爹娘被欺负的时候没有好报。所以,我才不信好人有好报。”
半大的孩子,这番话说的果决,让刘暮舟心头一颤。
沉默了几个呼吸之后,刘暮舟深吸一口气,再次将锦囊递给宋三妹,同时寄出了个笑脸:“这样,咱们打个赌,就赌明天晚上那些坏人会不会付出代价。如果他们付出代价了,那你就试着去相信好人是有好报的,可以吗?如果明天晚上那些坏人还没有得到应得的惩罚,到时候我来找你,拿回这个东西。可以吗?”
一脸两个可以吗,几乎算是央求了。
但小姑娘明显不在意这个,只是看了看身边的马,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马车,而后才接过锦囊,随意点了点头:“好吧,明天晚上你要不来,我会丢掉这东西的。”
刘暮舟一乐,点头道:“一言为定。”
宋三妹却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道:“为啥非要给我这个?”
刘暮舟闻言,笑道:“因为我是个孤儿,养我长大的人姓宋,恰巧你也姓宋。”
这是实话,给出锦囊,这是最大的原因。
那甚至都不是文字性的所谓秘籍,而是一张刻着神识的符箓,打开之时,修行功法便会醍醐灌顶。
其实也算不上多高深的功法,是最基础的炼气口诀而已。
离开之时,已经要到黄昏了。
刘暮舟传音一句:“你们两个自个儿想办法往霜月湖去,我在湖上等你们。”
薛晚秋闻言,立刻收拾东西,这就打算走了。
唐烟则是皱着眉头问道:“明夜才是灯会,你这会儿就打算走?去那么早作甚?”
薛晚秋斜眼望去,轻声答复:“到湖心还有一百五十余里呢,你有多少张神行符可以甩出?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与此同时,有个西边儿来的年轻女子落在霜月湖心。女子扎了个丸子头在顶上,上身齐腰白襦,下身穿不过脚踝的桃色裙子,还套着一层透光黑纱罩,显得那么飘逸。
最扎眼的,则是她雪白右脚踝上绑着的一根五彩绳。
此时此刻,她手提一根鸡腿,打量着霜月湖的街道。
第一次离开瀛洲,觉得哪里都稀奇。
而最中间一处高楼之上,吴新竹已经被那黑衫女子惹得挪不开眼睛了。
“这是谁?我怎么从未听说过附近有如此天仙?”
后方有人答复:“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去查一查。”
正此时,刘暮舟也走到了那条街道。
女子刚刚起身,正好与刘暮舟四目相对。
刘暮舟嘴角抽搐,心说完犊子,希望独孤八宝不会来这么早。
而那女子,则是拎着鸡腿儿,笑盈盈问道:“咦?怎么是你?这么巧?”
刘暮舟挤出个笑脸:“你怎么跑这么远?”
女子微微一笑,而后轻声答复:“有人弄坏了我的东西,说要带我在昆吾洲好好走一走当做给我赔罪,我这不应邀前来么。”
这个某人,用脚指头都想得到是谁,毕竟独孤八宝第一次见胡茄就已经走不动道儿了。
刘暮舟一乐:“你还真敢来。”
胡茄撇嘴道:“我就不信他个八宝粥能把我吃了!”
此时此刻,不只是遇见了故人,盘坐别苑之中的顾白白,也突然睁开了眼睛。
顾白白微微一眯眼,方才不知是胡茄有意还是无意,总之她显露了一些修为,以至于顾白白循着胡茄的气息找到了胡茄。
而现在,顾白白认出了那个剑穗儿。
“刘暮舟是吧?我倒要瞧瞧你有什么值得她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