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金”是周宁的头等大事,却是仁穆最不在意的小事,对于这位经历过丧子之痛的母亲而言,全天下的人加在一起也没有自己的儿子重要。
她愿意唯大明事从,带领整个朝鲜加入一场可能会导致亡国的战争,条件就只有一个:杀光她的仇人。
她的仇人说来也不多,总共还不到二十个,分别是:李珲父子,郑仁弘祖孙四代,李尔瞻祖孙三代,以及郑沆和李廷彪。
至于其他当朝得势的权臣,包括祸乱后宫的金介屎在内,她全都可以饶恕。
用二十条性命换来上百万朝鲜民众抗击后金,这毫无疑问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只不过如此一来便违背了周宁对李尔瞻的承诺。
要知道政治承诺可不是爱情誓言,提起裤子就可以矢口否认,它不仅关系到各派势力之间的平衡,更与新制度的构建密切相关。
封建王朝的政治斗争远比资本主义议会制残酷得多,残酷就残酷在当权者很难找到让步的空间,一位政客的下台并不只是失去权力这么简单,很多时候还伴随着家破人亡。
越残酷的斗争越容易加剧内部割裂,想让制度向前发展,就不能不想办法逐步改变这一状况,否则每一位新上台的领导,都只能重复“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拙劣把戏。
想必在大公司上过班的朋友都有过不同程度的体会吧。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总会感觉:抬头向上看到的都是屁股,低头俯视又尽皆笑脸,左右观望则全是耳目,瞧谁都像是被阉割了意志的太监。
原因无他,权力结构如此。
周宁从未想过当一名独裁者,他也没那个本事。
他希望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建立一种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引导手握权柄的人都能照规矩办事,不用为了保住身家性命而肆意篡改规则。
要打造宪政就必须迈过这一道坎。
为此他决定和面前的女人好好谈谈。
“大妃,恕在下直言,其他人都可以交由你随意处置,唯独李尔瞻不能杀。”
仁穆猛的从周宁的怀里挣脱出来,厉声道:“本王妃什么都答应你,但害死我儿子的人必须偿命。”
“大妃可知在下为何能自由进出庆运宫?就是因为李尔瞻已经痛改前非,诚心诚意想为大妃效力。”
“我宁死也不会放过他。”
周宁想了想道:“如果没有李珲,谁又敢谋害永昌大君?李尔瞻是有罪,我们用其他方式惩罚他,行吗?”
“不行。”仁穆冷冷的吐出两个字,又深吸一口气道:“我家上上下下百余口全都被他们迫害而死,我要讨回公道。”
仁穆生于黄海道延安郡金氏,祖上曾有人考中明朝科举,属于妥妥的书香门第,其高祖父担任过领议政(正一品),曾叔祖父金安老更是权倾朝野。
其父金悌男作为西人党的成员,历任各种清要之职,在士林中的声望颇高,后又受封延兴府院君,家族实力重回巅峰。
不料李珲利用“七庶子之案”对金家展开血腥清洗,将仁穆的父亲兄弟以及姐夫一并处死,并且还把众多金家女眷投入妓馆,最后更是下黑手弄死了永昌大君。
这仇的确是不共戴天。
周宁从李植那里听说过整个事件的经过,自然知道要说服仁穆放过李尔瞻有多难,但他也不是一点理由都没有。
“大妃可记得燕山君?”
“上使想说什么就说吧。”
“燕山君和李珲一样,都是无道昏君,然而燕山君被赶下台后,满朝文武又有几人敢主张处死他呢?那时朝鲜派出使臣来我大明向皇帝陛下呈奏了此事,而我皇也同意只对其进行流放,只因以臣弑君有违纲常。”
(燕山君被废时恰逢正德即位,秉持朝政的阁臣正是大名鼎鼎的杨廷和,杨首辅对君臣名分极其看重,故而赞同朝方仅对燕山君处以流刑。)
仁穆闻言,死命的握紧了拳头,铁青着脸道:“那又如何。”
周宁肃容道:“眼下贵国的臣工中真有人敢背负弑君的恶名吗?大妃心里应该有数吧。”
弑君是封建制度下最极端的恶行,除非能改朝换代,要不然没有哪个权臣敢冒这么大风险,那会给后世子孙带来无穷的后患。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无声的对视了良久,忽然,仁穆只觉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还好周宁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揽入臂弯,忙不迭的轻声唤道:“大妃,大妃。”
与此同时,房门“哗”的一声被推开,一位少女冲了进来,扑到仁穆身上就开始哭泣。
周宁傻眼了,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刚才的谈话不会被这个女孩听到了吧,要不要杀人灭口?
他赶紧打量了一番女孩的衣着,像是宫女的装束,越瞧越叫他心凉。
今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传出去,看来不灭口是不行了。
正当他准备狠下心去掐女孩脖颈的时候,仁穆微微睁开双眼,虚弱无力的说:“上使,你先出去一下好吗?”
“呃……好的,我到外面去等。”周宁瞥了一眼女孩的背影,起身走出房间。
隔着门板,他听到仁穆与女孩用朝鲜话小声交流,语气还算平和,女孩的态度也很恭敬,愈发印证了他的猜测:这是一个宫女。
没过多久,女孩从房间出来,朝他点头示意,又做了个请进的动作,然后跪坐在门边。
他只能先进屋和仁穆继续谈。
“大妃感觉好点了吗?”
“不要紧,上使请坐。”
周宁盘腿坐下,接着之前的话头道:“在下几天前向朝廷请旨全权处理朝鲜事务,等旨意传回王京,我就能代表皇帝行使废立国王的权力,甚至处死李珲也无不可。但谁又愿意来动这个手呢?”
仁穆的情绪貌似稳定了一些,微微颔首道:“上使想让李尔瞻承担弑君的罪名?”
“大妃还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吗?在下知道南人派一心想把李珲赶下台,好推举王族旁枝登上大宝。他们要的是拥立之功和朝堂权柄,却未必肯帮大妃报仇。西人党的李廷龟更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违,只有走投无路的李尔瞻会干这种脏活儿。”
“可是……”
反正都抱过身子了,周宁也不再见外,轻轻握住仁穆的手背,柔声道:“我明白大妃心里的委屈,但我们最大的敌人是李珲。”
“我可以不杀李尔瞻,不过李家要拿十条命出来给我儿子陪葬。”
“唉……好吧。对了,外面那个宫女可靠吗?她会不会……”
“她是我……最信任的宫女,上使不必担心。”仁穆对周宁仍抱有戒心,因而不愿透露女儿的身份,她能活到现在全靠多年以来的小心谨慎,这个习惯一旦养成就不容易改变。
今晚的谈判到此为止,接下来该制定具体的行动计划了,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