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媞看着沈闻溪,直看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不瞒你说,表姊年幼时,爹和娘可不就动过这个心思?也想送我去丘山圣人门下读书明理。”
云媞点头。
她隐约记得,娘也说过此事。
沈家虽是商贾世家,可家风素来好强,代代都有子弟进学。
恰是云媞、沈闻溪幼时,沈家当家沈如晦救了丘山圣人满门,圣人欠了沈家一个绝大的人情。
沈如晦素来敬佩圣人,思来想去,只想让膝下几个孩子追随圣人,习学儒道。
三个男孩儿不论资质,都被圣人收入门下。
唯一的嫡女沈闻溪却被退了回来。
“当时圣人便说,儒道一门是治世之经济,这天地间的大事,本就不是一个小小闺阁女子能学的,强学了,也是无用。爹无奈,就此作罢。”
沈闻溪这一番话说完,脸上多少现出些怅然。
她身边,元宝接话道:“太子妃,就是这个话儿。那丘山圣人十分严肃,连老爷都被他说得灰头土脸,不得不带小姐回家呢。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我家小姐在闺阁女子中,也算得上是有才华的。尚入不了圣人的眼,何况来福……”
“元宝,别说了!”
沈闻溪止住贴身丫鬟的话,可她知道,元宝说得对。
“我沈家是对圣人一门有恩。可即便如此,恐也不能逼迫圣人改变初衷……”
“初衷?”
云媞觉得有些累了,伸手按了按后腰,身边的可心才觉察出来,为云媞调整了一下软枕。
云媞:“圣人的初衷,难道不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吗?如何不收女弟子,又成了初衷?”
“这……”沈闻溪顿住嘴,笑了笑,“你这丫头,表姊向来辩不过你。可丘山先生治学严谨,天下皆知,想要迫他,怕是不能……表姊劝你,还是考虑考虑那马敬业……”
云媞听完,不置可否,“我想见见这位丘山先生。”
“这……倒是不难。”
沈闻溪回头向元宝道:“将我去家中的书信启封,我再写上几句,让爹帮忙请丘山圣人来京。”她顿了顿,“务要圣人带上那马敬业,一路的食宿,都由我沈家负责。”
说罢,她看向云媞:“这样可好?”
“表姊办事,向来妥当。”
以沈家之名邀丘山圣人入京,比借太子的名声方便多了。
一旁,元宝忙答应着,在心中默默记下。
也生了些旁的想头。
太子妃身边的来福,她是记得的。不过是个不如何出奇的小丫鬟罢了,太子妃待她可真好。
可若说要送她到丘山先生门下,这……哪怕是太子、太子妃都做不到吧?
毕竟儒道一门,千百年来,从未有过女子入门。
太子妃如今请丘山圣人入京,想必还是要操办来福和马敬业的婚事……吧?
云媞又和沈闻溪撇开,聊了些旁的。
顺心报进来:“太子妃,刚才秦良悌在外面吵嚷,被冷大夫斥了两句,红着脸方才去了。”
闻言,沈闻溪拧眉:“这个秦氏,真是个不安分的!”
云媞忽略了秦若兰,只问那顺心:“冷大夫没事吧?”
沈闻溪一愣,看向云媞。
顺心低着头,声音小小的:“冷大夫……脸上挨了秦良悌一下……”
沈闻溪:“这……”
云媞却道:“快请进来!”
片刻后,冷玥翩然而入,向云媞二人行礼。
“免礼。”云媞一挥手,看向冷玥白皙的脸上,果然多了几根指印。云媞怒道:“秦氏如何竟敢伤人,她好大的胆子!”
如此怒意外露的模样,看得沈闻溪一愣。
可当着冷玥的面,她自然不便提点云媞,只得附和道:“秦氏……是有些不懂规矩。”
“无妨。不才无事,太子妃万勿因此动气,伤了身子,不才这段日子来的努力,可就功亏一篑了。”冷玥温和道。
云媞尤其气愤愤的,只说秦氏的不是。
好容易劝住她勃发的怒意,沈闻溪看了冷玥一眼。
这小大夫还如初见那日一般儒雅,光风霁月。
沈无妄得了李怀肃的话,知道不能把云媞发疯的事说给云媞知道。可那日,云媞从大石上跌落下来,确确实实是被冷玥所惊。
当时,沈闻溪觉得这冷玥到底是年纪轻,不够老成。
可如今一看,却觉此人性子分明就十分沉稳。
这只是瞬间的感觉,沈闻溪思量过片刻,觉得没法子对云媞开口。只得又劝了几句,带着元宝,告辞去了。
云媞身边的两个丫鬟,可心顺心,一并送沈闻溪出来。
行到院门口,沈闻溪才反应过来:“你们两人如何都跟了出来?难不成留太子妃和冷大夫独自在房中?这成何体统?”
可心怯生生道:“侧妃,您今日才来,原不知道。太子殿下有话,叫冷大夫只顾着治病,无需避嫌。他和太子妃两人单独相处,也有时候了,侧妃无需怪罪。”
“太子有这话?”
沈闻溪拧眉,有些不可思议。
都说皇家规矩大过天,难不成,竟不在意男女大防?
沈闻溪搞不明白,遂摇摇头,带着元宝径自离去。
可心、顺心对视一眼,各自拖着步伐,做别的去了。
房中,只剩下冷玥和云媞两人。
冷玥按例给云媞请脉。放下手指后,轻笑道:“太子妃还是心事重。不才说了,放开心胸,身子才能好得快。”
云媞飞快地看了冷玥一眼,强笑道:“冷大夫说得轻巧。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都在眼前,如何就能放开心胸?我怕是,做不到了……”
说着,低垂下头去。
一段白如春笋的脖颈,从叠绣着近似牡丹的衣领中伸出。
眼底闪过一星泪光。
冷玥愣了愣,倏然起身,向云媞拱手:“只要太子妃能放开心胸,日日开心顺遂,叫不才做什么,我都肯肝脑涂地。”
他低着头,漆黑的发顶对着云媞。发间结的玉珠,散发着温润的光。
好半晌,冷玥听得一声轻叹。
“我之所求,今生今世,怕是……再难了。”
是夜,李怀肃留在宫中,不曾回府。
云媞一人躺在榻上,辗转难安。
突听得院中,远远地响起笛声。
这笛声悠远哀怨,如泣如诉,听得人心中酸涩无比。
床帷中,云媞撑起身子,愣愣看向窗外。
向一旁守夜的可心:“去看看,是何人在吹笛。”
“是。”
可心向床帷内的云媞张了张嘴,看清她面上湿淋淋的,像是落了泪,才转身出去。
没一会儿,可心回来禀道:“这笛声是从冷大夫院中传来,可真好听啊。”
她跪在地上,清楚地听见云媞帐中,传来一声轻叹。
“好听得……叫人心碎。”
可心连忙低头,一颗心跳得砰砰作响。
没瞧见纱帐中,云媞面无表情地擦去腮边水迹,冷冷看向窗外,冷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