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首划破了黑暗的海面,留下白色的浪花。
“雄心号”考察船虽然只是一艘48吨排水量的小型单桅帆船,但与巴勒莫的渔船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沙克尔顿亲自从普鲁士王国运来并安装的汽油发动机,不知疲倦地驱动着螺旋桨,输出着19马力的动力。
朱丽叶起初对新环境有些不适应,但她很快意识到,她要做的事情并没有改变。就连一开始对她抱有怀疑态度的沙克尔顿,也很快让她开始工作。
这在意料之中,也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塞尔弗里奇在半天之内就出了三次事故。这些都是新手船员常犯的错误,但他的频率也太高了。
他更注重过程,而不是结果。做事情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这是低效的效率。
虽然现在还没出什么大问题,但这种不谨慎的态度随时可能危及远征,尤其是在南极或远洋这样的险恶环境中。
相反,兴登堡先生没有犯任何错误。这对于一个新手船员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对陆地和海洋的区别一无所知,对文明与野蛮、梦想与现实的差异也一无所知。与菲勒蒙坎坷的人生不同,他一直过着体面的生活,像航海和探险这样的挑战对他来说是全新的。让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这种远征中毫无用处。
尽管两人在很多方面都截然不同,但在对南极探险的热情和经验的缺乏上,却有着惊人的一致性。
预示着未来艰辛的航行第一天结束了。深夜,沙克尔顿把菲勒蒙和弗兰肯斯坦叫到了驾驶室。
菲勒蒙起初以为沙克尔顿有什么不想让其他船员知道的事情要谈,但看起来他只是想让疲惫的新手们休息一下。
桌子上放着两张地图。
一张是从西欧到南美洲的航海图,充满了英国式的视角;另一张看起来像是沙克尔顿亲手绘制的某个地方的海岸线地图。
“我们的停靠点是福克兰群岛。”沙克尔顿指着南美洲尽头的英国属地说道,“我在斯坦利市订购了一些物资。我们会在那里进行短暂的休整,调整计划,然后前往南极登陆点。”
“运气好的话,我们或许还能在那里补充人手。”
“没错。”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接下来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可以补充人手,就意味着也可以裁员。
接着,沙克尔顿指向了另一张地图上的一个位置。
“南纬78度,西经43度,那里有一块被冰盖包围的陆地。地基坚固,海拔较低,适合作为登陆点。那里的海岸冰川相对较少,不容易被困住。”
不出所料,那是南极海岸线地图。菲勒蒙抱着双臂,默默地心算着。
南极点位于南纬90度,也就是说他们需要移动12个纬度。假设地球半径为2000英里,那么周长就是半径的两倍乘以圆周率,再除以360,最后乘以12……
“到南极点的直线距离是828英里。”
在菲勒蒙算出答案之前,沙克尔顿抢先说了出来。菲勒蒙有些不甘心地继续计算。嗯,差不多,很接近了。
“斯科特在哪里?”
“南纬77.5度,西经48度。据我们所知。”
沙克尔顿的手指微微移动了一下。
“那么……”
这次菲勒蒙算得更快了。只需要用刚才的答案70乘以12.5就可以了……
“到南极点的距离是863英里。比我们之前说的,远了大约40英里。”
该死的小数点!
不管怎样,现在应该问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问题了。菲勒蒙问道:
“阿蒙森呢?”
沙克尔顿的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海岸线地图的边缘,实际上是一片空白,如果不是刻意去看,根本不会注意到那里标记着阿蒙森的登陆点。
“南纬75度,西经102.5度。”
“1036英里。”
“该死!”
听到菲勒蒙的咒骂,弗兰肯斯坦吓了一跳。他慌张地问道:
“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
好吧,菲勒蒙确实有些失态了。
他决定停止胡思乱想,专注于正事。阿蒙森的登陆点如此遥远,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
“太远了。几乎远了200英里。”
“没错。”
“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地方?”
沙克尔顿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或许我们高估他了。”
或许我们都忽略了什么。菲勒蒙心想。又或许,他太在意阿蒙森这个名字了。
两种可能性都存在。这个世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而南极,更是完全未知的领域。
沙克尔顿继续解释道:
“南纬83度,西经75度,那里有一个补给点。从那里开始,我们就必须翻越山脉了。”
菲勒蒙怀疑自己听错了。
“山脉?”
“南极是一块大陆。如果您想象的是一片平坦的雪原,那您一定会大失所望。”
菲勒蒙突然意识到,他对南极的了解,真的少得可怜。
“补给点有八套登山装备。我们会在那里更换装备,然后继续前进。南纬85.5度,西经75度,是最后一个补给点。”
沙克尔顿的手指划过标注着海拔高度的区域,停在了最后一个补给点上。从那里到南极点,地图上只有一片空白。
“从那里开始,就是未知的领域了。”沙克尔顿说道,“一片人类从未踏足,地球上任何生物都未曾到达的纯白之地。”
弗兰肯斯坦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那不是对未知的茫然,而是一种阴暗潮湿的知识。众所周知,无知者不会真正绝望,所以,说没有人知道那里有什么,显然是谎言。
弗兰肯斯坦博士,他知道。
黎明时分,菲勒蒙躺在狭窄的吊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裹紧了潮湿的毯子,努力让自己睡着。
因为月光太亮,他怎么也睡不着。他不停地翻来覆去,不知道是因为睡姿不舒服,还是因为北海的波涛像摇篮一样摇晃着船身。
梦,总是容易在潮湿的地方滋生。月光下的海面,正是梦魇滋生的温床。
一个身影靠近了熟睡的菲勒蒙。
菲勒蒙眯起眼睛,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他与常人不同的是,他的脖子上长着一棵树,而不是头颅。
菲勒蒙叫出了他的名字。
“克劳利。”
“我吵醒你了吗?”他语气平淡地问道。菲勒蒙没有睡着,克劳利也没有离开。短暂的沉默后,克劳利先开了口。
“一切都快结束了。”
“是的。”
“你不觉得遗憾吗?”
菲勒蒙转过头,克劳利耸了耸肩。他的“头”晃动了一下,一片树叶飘落在地上。
“我只是随便问问。”
“经历了这么多,最后只剩下悔恨。我现在只想结束这一切。”
“你说得好像个普通人。”
菲勒蒙想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克劳利没有解释,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
“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什么意思?”
“之后的事情。事情结束了,人生还要继续,不是吗?”
两人陷入了沉默。
“随便什么都行。你想做的事情,或者你想成为的人。”
菲勒蒙想了很久,却什么也想不出来。每当他试图想象未来,他的眼前就一片漆黑。彻底的虚无。
“菲勒蒙先生?”
“我只是,活着而已。”菲勒蒙喃喃地说道,“仅此而已。”
“你没有梦想吗?”
船身剧烈地上下颠簸。
“人没有梦想,也能活下去吗?”
就这样,菲勒蒙死了。他的身体仍然躺在船上狭窄的吊床上,但他的灵魂却向上飘去,离开了船身。
他没有时间去感叹或疑惑这神奇的体验,就被恐惧冻结了。他高高地飞翔着,俯瞰着大地,这才发现,他一直以为的海流,其实是一个巨大漩涡的一部分。
这个漩涡的规模如此巨大,即使船被困在漩涡的中心,它仍然笔直地向前航行,没有丝毫的偏移。
“你知道我是个怪物。”
船身左右摇晃,速度越来越快。船首的旗帜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被撕裂。旗帜上画着三只白色的狮子。
“但是……”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真正非人的,是你。”
狮子们怒目圆睁,注视着菲勒蒙。
“窥视的时间结束了。不要再侵犯人类的梦境。”
菲勒蒙睁开了眼睛。月亮仍然挂在空中。
1899年2月27日,航行第十天。
航行并不顺利,但也并非令人绝望。
朱丽叶无处不在。菲勒蒙总能看到她在周围忙碌的身影,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一直在跟着他。但问过其他人之后,他发现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感觉。
“这一点我必须承认,你带来了一个非常优秀的船员。”
沙克尔顿似乎很喜欢朱丽叶。(而朱丽叶仍然对他有些畏惧。)
总之,现在船上唯一还质疑朱丽叶的人,就只剩下弗兰肯斯坦博士了。他经常把朱丽叶叫到一边,让她离开工作岗位。
另外两个新手也在慢慢地学习,进步虽然缓慢,但却很扎实。他们现在已经知道航海并不浪漫,也不再追问船的目的地。他们只是默默地完成眼前的工作。
与此同时,菲勒蒙和他们的关系也变得亲近起来。考虑到他们糟糕的第一印象,这实在出乎意料。
自从出航以来,沙克尔顿船长一直保持着与他身份相符的威严,而弗兰肯斯坦博士则总是神经紧绷。而且,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弗兰肯斯坦的长相确实不太讨喜。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就只有菲勒蒙了。或许是第一天晕船呕吐的狼狈模样损害了他的威严……但不管怎样,这些细枝末节的原因并不重要。
虽然菲勒蒙并不擅长,但他不得不承担起激励他们的责任。
比如,他会暗示他们,他们已经离开了欧洲,正在穿越西非海岸。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兴登堡先生似乎不太相信。在海上航行,每天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色,很难感受到空间的变化。
塞尔弗里奇更容易接受一些。
“您以前来这里探险过,是吗?”
“是的。”
“这里到底是什么样子?”
见菲勒蒙没有回答,他又补充了一句:
“有很多传闻,各种各样的。”
当然,船员不需要具备文学素养,但词汇量的问题就另当别论了。
“不管你听到了什么,都是假的。”
“那这里有什么?”
“鳄鱼,杀人蚊……”
“呃,好像和传闻也没什么区别。”
菲勒蒙笑了笑。
“不过,等一切都结束了,你只会记得海岸线。”
“海岸线?”
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兴登堡的神经,他插嘴道:
“我可以问问吗?”
其他人也疑惑地看着菲勒蒙。
“我们很快就会经过一片可以看到陆地的地方。大概会在海岸线附近航行一天。”
菲勒蒙兴致勃勃地说道。
自从知道航线后,他就一直期待着与西非海岸的重逢。虽然他没有在那里留下什么特别的回忆。
但从年轻时起,他就无数次在梦中见到那片土地:贫瘠的悬崖峭壁,充满非洲野性生机的灌木丛,以及在流水中闪闪发光的鹅卵石,这些景象在他的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他的梦想,在那里生根发芽。
下午,阳光炙烤着大地。塞尔弗里奇兴奋地喊道:
“看!陆地!”
菲勒蒙站在船舷边,眯起眼睛望去。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闭上眼睛,再次睁开。
眼前的陆地,平平无奇。
这就是,这就是西非的海岸悬崖?这毫无特色的岩石山丘?它既不雄伟,也不壮观。岩石的缝隙中,稀疏地生长着一些枯萎的杂草,反而更增添了一丝悲凉。
还有海水,那曾经清澈见底,可以清晰地看到沙洲间鹅卵石的入海口,那曾经将每一粒尘埃都镀上金光的璀璨光芒!
兴登堡走过来的时候,菲勒蒙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局促不安。但出乎意料的是,兴登堡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连连赞叹:
“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景色,竟然藏得这么严实。真是超乎想象的壮观啊。”
菲勒蒙再次看向海岸线,心中却毫无波澜。
“还好吧。”
他掩饰着内心的失望,走进了船舱。这些天来,他一直在试图否认,如果无法否认,就试着接受。
但越是如此,他心中的海岸线就越是与现实中的景象格格不入。现实的景色越是令人失望,梦中的海岸线就越是变幻莫测,越来越不真实。
最终,菲勒蒙不再去看那片海岸,任由船只渐渐远离。
(全书完)
【《伦敦黑潮》完结感言暨新年祝辞】
亲爱的旅人、窥秘者与不可言说的共谋者们:
当菲勒蒙在雄心号前合上那本以人皮装帧的《黑河福音》,当无限列车的笛声最终消弭在裂隙之间,这场持续一百八十四个昼夜的文字献祭终于迎来了它应有的终章。请允许我以执笔者的身份,在烛光被星间寒风吹熄前的片刻,向所有穿越理性边界的同行者献上最混沌的谢意。
这部诞生于月相紊乱之时的造物,始终在洛夫克拉夫特式的悖论中生长:我们越是试图用人类的语法囚禁深渊,那些蠕动的真理就越是会从形容词的裂缝中渗出。感谢你们容忍那些故意断裂的句式,那些在疯狂边缘游走的隐喻,以及菲勒蒙在目睹不可名状之物时永远迟滞半拍的瞳孔震颤——正是这些被理性唾弃的瑕疵,构成了通往幻梦境的真正门钥。
特别致谢那些在午夜书评区留下血月纹章的同道,你们用克苏鲁神话体系之外的解读,为黄衣之王的章节增添了意料之外的祭祀回响;也感谢在每一个新月时分准时叩响更新钟声的守秘人,你们用数据构成的祷告维持着这场文字仪式的能量场域,我清楚地听见了来自世界各个时区的集体san值检定失败的骰子声响。
值此旧印更替之年轮转换之际,请允许我将这本电子羊皮卷暂时封印在米·戈打造的钛合金书架深处。愿犹格·索托斯赐予诸位:在新年的第一个梦境中,能看见比深海更明亮的星空;当群星归位之时,你们床头摆放的镇定剂永远比恐惧早0.5秒生效;所有生活里的不可名状,最终都会在咖啡与猫的抚慰下显露出可爱的触须原型。
我们终将在某座非欧几里得结构的图书馆重逢——或许在《黑河福音》修订版的附录里,或许在某个突然出现第十三个数字的电梯间。在此之前,请谨记:真正的疯狂,是相信自己完全清醒。
以老法院大学的名义,
愿旧日的阴影始终与你们保持1.5米安全社交距离
作者于拉莱耶城标准时2025年冬
(p.S. 弗兰克学会温馨提示:阅读跨年烟花表演时若发现其中混有克图格亚活性火焰体,请立即向当地老法院大学分部提交异常事件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