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鲜血,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就像朗基努斯被圣血浸染的双眼在戈尔戈萨山下午的阳光下真正失明一样,埃德蒙德的鲜血也改变了菲勒蒙。
血液浸润的视网膜上,粗糙的眼睑首先剥落。剩下的柔软皮肉紧密地折叠起来,如同海滩上绘制的波纹般起伏。仿佛长出了鳞片。
当夜幕降临,潮水涌动。尚未成熟的稚嫩皮肉无力抵抗潮汐之力。如同月光下的海滩,眼球浑浊地波动。耳膜中清晰地回荡着潮涨潮落的声音。他,做了一个梦。
起初,什么也看不见。随后,菲勒蒙意识到自己身处黑暗之中。有人在说话。
“弗兰克先生。”
那不是墙壁,而是一扇门,一扇紧闭着,纹丝不动的门。门后,菲勒蒙正等待着什么。
“想象一下,星辰,太平洋,还有宇宙!”
“你和赫伯特走得很近。他没怎么提起过我吗?”
一个并不令人印象深刻的声音,却格外悠长地回荡着。这是一个宽敞而封闭的空间,对话的间隙中,不断传来蒸汽和机械的噪音。
弗兰克庄园的地下室,学会的总部。
“我不喜欢重复。”
对话的另一方,菲勒蒙也认识。是亚瑟·弗兰克。
“没有人会打扰我们。”
“多亏了你,我才能专注于我的目标。”
“不会飞的鸟,会坠落到地面。”
相比之下,第一个声音的主人却难以辨认。
从声音中感受到模糊的视觉印象,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菲勒蒙努力去听,声音却很快消散,仿佛被困在迷雾之中。
“坠落的鸟会死去。这就是我们世界的法则。残酷,无情。”
“说得真轻松。”
“宇宙又何尝不是如此?”
有时,他会温柔地劝说:
“没有人会抱怨人们做梦,万物坠落。更不会有人试图反抗。宇宙,就是现象。”
但有时,他的声音又会突然变得毫无魅力,令人厌恶。他的声音忽高忽低,时而粗犷而激动,时而慵懒而平静。
对话停止了。沉默像薄冰一样蔓延开来,随时可能破碎,引发一场悲剧……
“你是受益者!”他喊道,“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吗?你体内流淌着宇宙的血液,你拥有永生……永恒的青春!古往今来,无论贵贱,多少君王梦寐以求,却无人可及!你竟然想要放弃?”
亚瑟问道,语气中充满了菲勒蒙从未听过的愤怒。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藏在门后饲养的野兽?我当然知道!那股恶臭,简直令人作呕!”
蒸汽和机械,蒸汽和机械!地下室的心脏在跳动。衣料摩擦的声音,即将扣动扳机的枪械的低吼。
“给你个忠告,放弃吧。”
“我不会让你独占。”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另有打算。”
刻意制造的沉默。
“梦境的探索者,不止你一个。”
“路易斯,卡罗尔。”
门无声地打开了,发出一声轻响。白色的光线照射进来,菲勒蒙的眼睛有些不适应。
“里德尔。”
菲勒蒙明白了自己的职责,他的角色,以及他为什么站在门后等待。他四肢健全,行动自如。现在,他可以做任何事。
“赫伯特先生。”
一个年轻人,曾经是埃德蒙德,现在被称为阿莱斯特的年轻人,正瞪着他,喊道:
“不,菲勒蒙,赫伯特!”
菲勒蒙拿出了他的工具。刀刃和撞针,他的异母兄弟们,虽然形状各异,但用途却只有一个。
“我没有恶意。”
“我知道。”埃德蒙德咬牙切齿地说道,“因为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成过人!”
菲勒蒙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愤怒,或许是失望。或许是背叛感,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难以理解。菲勒蒙面无表情地走向他。
“你越界了。”
“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爱丽丝·普莱森斯·里德尔!亚瑟·弗兰克!”
事实上,菲勒蒙原本就没有脸。
“菲勒蒙·赫伯特!”
“仅此而已。”
“赫伯特!我诅咒你!”
埃德蒙德的头颅滚落在地。断颈处喷涌出白色的血液。在这不真实的场景中,菲勒蒙和亚瑟平静地旁观着。
“你说的没错。”菲勒蒙说道,“克劳利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宇宙。”
“这还不是结束。”
滚落在地的头颅说道。
“我是永恒的夜。”
断颈处,植物的枝条破肉而出,迅速生长,很快就触及了地下室低矮的天花板。枝条上长满了绿叶和白色的花朵,生机勃勃。
“即使是几百,几千年之后。”
生死轮回在瞬间完成。花朵凋谢,像雪花一样飘落,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如同绞死之人般鲜红的果实。
那是一棵茂盛的菩提树。
“我们会再见面的。”
菲勒蒙从梦中醒来。窗户是红色的。他不知道,外面的太阳是正在升起,还是正在落下。
“超级风暴,席卷伦敦!”
《伦敦人》报二版上的标题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它不仅直观地概括了人们的感受,而且作为一个罕见的表达方式,它很快成为了2月13日日落到14日日出之间所有事件的代名词。
人们将其视为一场灾难,而非单一事件。
一夜之间,与之直接或间接相关的死亡和失踪人数达到了73人,伦敦消防队的四艘蒸汽船被毁,一辆未在任何机构注册的非法列车在城郊脱轨……即使是相关的事件,每一个都规模罕见。
虽然在伦敦,造成大量人员伤亡的事故并不罕见,但这次事件的特殊之处在于,所有死者都是被蓄意谋杀的,而且受害者大多是伦敦商界的巨头或冉冉升起的新星,因此其影响远非以往的事故可比。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事件也让作家们大伤脑筋,因为现有的任何词汇都无法准确地描述这次事件的冲击。谋杀,袭击……一个作家在翻阅满是灰尘的词典后,终于在一份旧报纸上找到了答案。
一个用来描述历史上最可怕的灾难——法国大革命——的古老词汇,被重新挖掘出来。
恐怖……恐怖……!
“从昨天开始……”
菲勒蒙猛地一惊,手中的报纸被他揉成一团。玛丽也被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幸好菲勒蒙成功地掩饰了过去,玛丽没有再追问。
“所以,怎么了?”
“街上很乱。”
“是吗?我没怎么注意。”
菲勒蒙故作轻松地说道。一直待在家里的玛丽,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等玛丽走远后,菲勒蒙重新摊开报纸。
……2月13日午夜之后的事件疑点重重。
那辆装饰豪华的列车是什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名流乘坐?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在伦敦的地下墓穴、矿井等地下设施中同时引爆的大量炸药的来源和目的是什么……?
然而,最大的疑问,也是最根本的疑问是:凶手是谁?他的动机是什么?各种猜测层出不穷,最终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
是单独作案,还是团伙作案?
在小范围内,人们普遍认为是单独作案。所有现场都有一致性:尸体上的伤口位置和形状相同,使用的子弹口径也一致。最重要的是,所有现场的右脚印都比左脚印更深。
相比之下,支持团伙作案的逻辑更加清晰:一个人不可能在一夜之间犯下这么多罪行。对于作案手法的相似性,他们认为这可能是一个长期受训于同一机构的团伙,甚至幻想这是一个图谋颠覆国家的非法组织。
在激烈的争论中,他们逐渐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妥协点。毕竟,当晚的凶手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所以调查逐渐描绘出了一个人物的轮廓。
菲勒蒙面前有两条路。
是乖乖地等待逮捕,还是负隅顽抗?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已经证明,他不可能像那些潇洒的侦探一样主动自首。
他也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玛丽,我……”
菲勒蒙刚开口——
叮铃铃。门铃声打断了他的话。
两人目光相遇。菲勒蒙看着玛丽,问道:
“有人要来吗?”
“没有。”玛丽结结巴巴地反问道,“你问我?”
也对。菲勒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人。
他的穿着打扮十分罕见。
一件毫无品味的土豪式棕色西装,一个带大轮子的笨重行李箱,头上戴着一顶与服装格格不入的圆顶硬礼帽,显得滑稽可笑。
最重要的是,他的袖口下露出一块手表,这在伦敦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在这身浮夸的打扮下,仍然保留着一些朴素的特质,比如略微下垂的眼角,以及与身材不相称的纤细手腕。
菲勒蒙看着这个即使在寒冷的天气里也满头大汗的年轻人,心中百感交集。
“看来你吃了不少苦头?”
“算是吧。其实上次投资的时候,我还欠了一屁股债。”诺埃尔·奥古斯丁平静地说道。
“这样啊。”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的资产被查封了,也被债主追债。一直追到美洲西海岸,他们才放弃。”
自从上次投资之后,菲勒蒙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比以前更瘦了,但却多了一份令人讨厌的油滑。
“你经历了一场伟大的冒险。”
菲勒蒙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人内心深处的冒险精神。
他更好奇的是,奥古斯丁是如何东山再起的。
“你不会只是来叙旧的吧?有什么事?”
“我们之间,太生分了。”
曾经在任何场合都显得局促不安的年轻人,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老练的商人。菲勒蒙摇了摇头。
“你从来不会无事不登三宝殿。除了保险,都说说吧。”
奥古斯丁尴尬地笑了笑,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雕像。雕像只有一个巴掌大小,材质难以辨认。
“我在旧金山发现的。”
它漆黑一片,仿佛一个吞噬光线的黑洞。菲勒蒙曾经在水晶宫见过类似的东西。奥古斯丁又拿出了一支画笔和一瓶无色的液体。
“很难辨认吧。如果涂上浓缩乙醇……”
他将乙醇涂在雕像上,然后用画笔刷过,雕像上脱落了一些碎屑。断面光滑如镜,如同被利刃切割过一般。
画笔刷过的地方,会短暂地形成一层乙醇薄膜,反射着光线,显露出雕像的形状。但随着乙醇的挥发,形状又会消失,令人捉摸不透。
即便如此,菲勒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
因为他曾经见过一模一样的雕像。四年前,1895年,一切开始的那一年,一张照片上就记录着这个雕像。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奥古斯丁停下手中的画笔,说道,“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和我父亲去世的地方,我们曾经迷失的伦敦地下,看到的东西一模一样。”
“利文斯顿博士……”菲勒蒙低声回忆道,“他穿越了宇宙降临的非洲,发现了它。而你,却在太平洋彼岸的海岸边捡到了它。”
“从欧洲到美洲西海岸,路途遥远。我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是他们耗费数年,几乎要填满整个海岸线的浩大工程。”
奥古斯丁说道:“他们称之为‘门罗引擎’。是爱迪生博士和w·J·布莱恩总统的合作成果。它需要巨大的能量,所以一直没能正常运转。但随着大陆输电网络的建成,它现在可以从全美的水坝获取电力。即使是摧毁了澳大利亚东海岸的台风登陆美洲,也只掀起了一阵微风。我亲眼所见。”
他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博士,美国一直在做准备。一直都是。”
菲勒蒙和奥古斯丁又聊了一会儿。
奥古斯丁说他处理完事情后就会回美国,并告诉了菲勒蒙他所住旅馆的地址和行程安排,但菲勒蒙并没有记住多少。
独自一人,菲勒蒙没有回家,而是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沉思。
临死前的艾凯瑞安也说过类似的话。阿玛瑞利斯也曾暗示过一个庞大的计划。来自美洲,那个与伦敦相隔万里的遥远大陆的预兆,反复出现。
特斯拉,大陆输电网络,门罗引擎……还有太平洋。
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地涌来。
“没错,极致就是终结。即将到来的结局,并非人力所能阻止。更何况,月亮总是被杰作所吸引。幸福的结局,太过乏味。”
两个人在菲勒蒙面前停了下来。他都认识。
“弗兰肯斯坦博士。”
看到两人严肃的表情,菲勒蒙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
“还有沙克尔顿。你们两个一起来,有什么事?”
“情况紧急。”弗兰肯斯坦说道,“我们必须走。”
“走?去哪里?”
“快走吧。”
沙克尔顿语气坚定地回答:
“去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