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王子并没有说太多。
只言片语间,菲勒蒙了解到,因为战争的影响,王室和军队决裂,而威廉的身份也不宜暴露。
但在菲勒蒙看来,这只是个借口,威廉急于离开似乎另有原因。王子,或者说,肯特公爵,几乎无法集中注意力交谈。
或许这不是他的问题。
“你一定有很多故事。”
威廉公爵没有多问。对于来自过去的菲勒蒙和朱丽叶,他没有追究他们是如何穿越的,也没有质疑真假,只是问了他们来自哪个年代。
“这样啊,1898年。”
听到年份,公爵的脸色暗了下来。
后来菲勒蒙和朱丽叶谈起这件事,菲勒蒙觉得很奇怪,但朱丽叶却觉得没什么不妥。
原因是,对威廉来说——朱丽叶坚持只称呼他的名字——那只是母亲去世的年份。
“你对我有恩,对国家也是英雄。我真希望能好好招待你。”
“不,不敢当。”
朱丽叶似乎想说什么,拉了拉菲勒蒙的衣角,但两人都心照不宣地装作没看见。
“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情况明了,双方又都彬彬有礼,所以问题不必拐弯抹角。
“只能四处寻找线索了。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也是如此。”
公爵语气中带着一丝惆怅,让菲勒蒙不自觉地提高了警惕。虽然他一直刻意回避,但公爵的态度,绝不仅仅是简单的伤感或不安。
或许是菲勒蒙的心思变化太过明显,威廉爽朗地笑了笑。
“阁下。”
“请原谅我的失礼,这是我的职业习惯。”
菲勒蒙心中一凛,连忙道歉。
“不,看到你这样,我很高兴,你真的回来了。”
公爵话语中饱含的情感,绝非伪装。菲勒蒙不禁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之前就说过,我不能在这里久留。如果问题简短,我可以回答。”
菲勒蒙单刀直入地问道:
“我后来怎么样了?”
威廉大吃一惊,反问道: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如果我们来到未来,过去的历史就会改变。如果您只是想知道我们来自哪个年代,就没必要问这个问题了。”
菲勒蒙轻松地回答了这个并不难的问题,威廉却突然转过头去。
“我冒犯你了吗?”
“不行了。我想在你面前保持镇定,但我还是做不到。你太厉害了。”
这突如其来的赞美让菲勒蒙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很快意识到,这赞美并非是对他说的。威廉的声音仿佛穿透了他,飘向远方。
“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说出不该说的话。你不该从我这里听到答案。”
“为什么?”
“这是做人的原则。”
威廉完全背过身去。
“多管闲事地说一句,在你来之前,我已经安排人去接应你了。他会帮助你。如果你有什么疑问,可以问他。”
“谨遵吩咐。”
菲勒蒙紧接着说道:
“我想问一个问题。就当作是老人的自言自语,您可以不用回答。”
“我不是说过不要问我吗?”
威廉不悦地转过身来。
“黄色外墙公司……管理委员会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已经不存在了。”
这干脆的回答,以及出人意料的内容,让菲勒蒙忍不住直视威廉的眼睛。公爵没有责怪他的无礼,只是站在原地,与他对视。
“因为,他们是被你亲手消灭的。”
公爵的蓝绿色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灯泡一般。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与世人印象不同,菲勒蒙的探险生涯是他人生中最平静的时期。
圣路易斯虽然算不上平静祥和。时不时会有野兽袭击人类,即使把火生得浑身都是煤烟味,也还是会被虫子叮咬。
但是,那里没有娱乐。在非洲西海岸的孤岛上,又能有什么娱乐呢?与伦敦这样繁华的都市相比,几百人的小社会显得格外封闭,菲勒蒙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光荣号”上的学者大多是些沉闷无趣的书呆子,菲勒蒙觉得和皮革商或工人聊天反而更有趣。也是在这段时间里,他熟练掌握了之前只在学术上接触过的法语。
离开港口后,生活依然枯燥乏味。在船上,触手可及的都是工作,但身体的忙碌和精神的忙碌是截然不同的。与那些为了工作而燃烧肉体和灵魂的船员相比,菲勒蒙即使负责统筹航行,也感觉自己像是在漂浮。
这段时间里,唯一快乐的回忆,大概就是驱赶靠近船只的鳄鱼了。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心理距离感,之前与“光荣号”上的船员偶然重逢时,对方表现得很热情,而菲勒蒙却丝毫没有触动。
就算如此,面对一起共事四年的同伴,怎么可能如此无感呢?那天,菲勒蒙也曾苦恼自己是否太过冷漠。
偏偏就是现在,他想起了这段回忆。
真是尴尬。
菲勒蒙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记忆中的少年与眼前的壮年男子联系起来。就在刚才,他还苦恼着该如何面对他,而现在,他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我该说什么呢?”
与菲勒蒙不同,弗雷迪看起来甚至有些害怕。
“面对一个毫发无损地出现的过去。”
菲勒蒙需要微微抬头才能看到弗雷迪的眼睛。大概30度左右的角度,这之间隔着整整20年的岁月,以及三四具尸体。
他成了一名医生,一个体面的家长,最近,他的长子在战争中丧生。而且,他的医生执照是伪造的。他还留了一撇漂亮的胡子。
这些都是菲勒蒙第一次听到的消息。
“其他的孩子我不知道,但我并没有怨恨您。”
弗雷迪的语气,像是背诵事先准备好的台词。无论如何,他也是伦敦人,菲勒蒙也是,所以不会误解他的意思。
其他的孩子里,也有人怨恨他,弗雷迪是这么说的。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菲勒蒙纯粹出于责任感问道。或许是他的心思被弗雷迪看穿了,弗雷迪没有回答,只是苦笑了一下。
“别这样。我也是个有责任感的人。”
“我没有怨恨您,是因为虽然时间很短,但多亏了您,我学会了用不同的角度看待世界。如果没有那段日子,我或许还以为小巷就是我的全世界。”
房间里传来狗叫声。
“你养狗了?”
“世道不太平。凡事都要做好准备。”
弗雷迪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刺。菲勒蒙口渴了,端起杯子。
“但仅此而已。我不相信您有人性。”
菲勒蒙有些不雅地喝光了咖啡,瞬间,一股浓郁的香味让他感到惊讶。看来弗雷迪给他准备的是高级货,但却只字不提,只是故作姿态,真是伦敦人做派。
“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发生了一场大战,很多人因此永别。战争结束后,我们学会了遗忘。过去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尤其是痛苦的回忆。”
弗雷迪坚决地拒绝了。
“我知道这听起来像借口,但这个时代的我已经不是我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清楚的是,我想回到20年前。有些事情,或许可以通过预知来避免。”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的是弗雷迪吗?”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朱丽叶平静地问道。
“是我。”
“那,我也在吗?”
菲勒蒙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为什么他会没想到呢?如果菲勒蒙存在于这个时代,朱丽叶也应该存在。弗雷迪抓着自己的胳膊肘说道:
“不在伦敦。”
朱丽叶看起来有些失落,但同时也松了口气。菲勒蒙静静地盯着弗雷迪。
“别这么看着我。我说的都是实话。但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弗雷迪说道:
“我们都是孤儿。但这并不是我们少受苦的理由。一开始,我们也想办法待在一起,但……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彼此在做什么。”
他艰难地补充道:
“如果是我,我不会再问下去了。”
“大家都怎么样了?”
菲勒蒙毫不犹豫地问道。弗雷迪看向他,菲勒蒙明白了他的意思,转头看向朱丽叶。
“你能出去一下吗?”
“不要。”
“大人有正事要谈。”
“但那是弗雷迪啊。我比弗雷迪大一岁,你知道吧?”
这孩子的倔脾气也不知道像谁。
“这个我们下次再说。”
“好吧。”
“但是,这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我。”
菲勒蒙强忍着怒火,一字一顿地问道:
“在那些时候,我到底做了什么?”
“先生,您……”
弗雷迪带着一丝嘲讽说道:
“抛弃了一切,逃跑了。再也没有回来。”
弗雷迪说菲勒蒙可以留下,但两人都知道,菲勒蒙不会留下。菲勒蒙理所当然地拒绝了,离开了弗雷迪的家。
菲勒蒙什么也不想收,但弗雷迪坚持要给他一笔路费。这笔钱足够在伦敦生活好几周。或许这是弗雷迪的告别方式,但菲勒蒙并不喜欢这种过于成熟的方式。
他们再次回到了迷茫的境地。
菲勒蒙拉着朱丽叶的手,站在街道中央,一动不动。他第一次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他唯一的优点就是脚踏实地,但现在,他的双腿却动弹不得。
或许可以找弗雷迪以外的人帮忙,孩子们可能在某个地方,等等……等等……
即使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即使在船舱角落里病死,即使与深海的恶魔搏斗,菲勒蒙也从未如此动摇过。
不,有一次。在菲勒蒙的记忆中,那只是几天前的事情。
那时,威尔逊告诉他,改变就是成长。
但是,成长原来如此可怕吗?
“哎哟。”
菲勒蒙被声音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手。他不小心握得太紧了。
“没事吧?”
朱丽叶默默地点了点头。就算这样,现在的情况也不正常。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必须回去。
必须把一切都恢复原样。
“如果公爵说的是真的……”
菲勒蒙自言自语道。
“黄色外墙公司已经不存在了。那种能穿越时空的恶魔般的力量已经被遗忘了……不,还有一个。上个世纪的化石,从魔法时代活下来的老古董。”
朱丽叶不安地看着他。
“如果他还活着,那就值得一试。”
找到他比预想的要困难。
菲勒蒙不得不佩服他隐藏踪迹的能力,但这似乎并非他个人的手段。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的信息被刻意掩盖了。
菲勒蒙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在1900年因一起谋杀案被捕,但很快就被释放了。而且,消息的来源语焉不详,菲勒蒙无法得知更多细节。
菲勒蒙知道这并非不可能。但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多少人有能力做到这种事了.
这时,菲勒蒙突然想起了威廉公爵。他的态度……但无论菲勒蒙怎么想,都只是猜测。他放弃了无谓的怀疑,继续调查。
好在他的活动范围有限,菲勒蒙一个一个地查下去,终于找到了他的踪迹。
菲勒蒙朝那里走去。
国王十字车站。
时间一到,火车准时驶入站台。菲勒蒙身旁的朱丽叶虽然装作若无其事,却还是像个好奇的游客一样,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车站的景象。
因为只有弗雷迪对菲勒蒙心怀怨恨,所以菲勒蒙原本打算把朱丽叶留下,但她坚持要跟着来,菲勒蒙拗不过她,只好带着她一起。
这就像还没出发就背上了包袱。
菲勒蒙坐在火车座位上,把头靠在窗边,舒适的凉意让他头脑清醒。他闭上眼睛,仔细梳理着自己掌握的情况。
黄色外墙公司消失了。
它的大部分子公司都被勒令解散或国有化,即使少数幸存下来的公司,也不再受控于像管理委员会那样的神秘秘密结社。
老法院大学区依然没有从崩塌中恢复过来。皇家学会的大屠杀证据被一一曝光,如今已成为禁忌话题。
阿莱斯特·克劳利,那个神秘的男人,被王室通缉,不知所踪。就连梦到他的人都能拿到赏金,即使他还活着,也无法再干预现实世界。
那么,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
“我是第一次坐火车。”
朱丽叶兴奋地说道。菲勒蒙也曾经历过类似的情况,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体贴的绅士应该怎么做。
“你想坐在窗边吗?”
“嗯!”
小女孩难得地听话。
与菲勒蒙的担忧不同,火车一路顺畅。他透过朱丽叶的肩膀,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很久以前,比菲勒蒙的记忆还要早20年,他曾路过这里。
虽然菲勒蒙并不多愁善感,但在终年灰蒙蒙的城市里,他还是会不知不觉地感到疲惫。那时,透过车窗,看到绿油油的草地上盛开的金盏花,那种温柔的冲击,即使在菲勒蒙心中,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现在……田野看起来更像是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马赛克工艺品。深深的弹坑里稀疏地长着些矮小的杂草。
据说是空袭造成的。
市区大部分被轰炸的地方都经过了修复,痕迹已经淡去,但这些偏远地区留下的伤痕依然清晰可见。
漫漫长夜,大灾难,爱国……英国人虽然不愿直说,有时甚至会用一些令人不忍卒读的华丽辞藻来形容,但意思都一样。
战争,即使在无数的变化中,也有一场格外巨大的战争。
没有人告诉菲勒蒙,但他知道这是什么事件。或许,他也预知到它会再次发生。
菲勒蒙感到了一种责任感,尽管他完全没有必要如此。他无法阻止这一切,仅仅是因为预知,就让他背负了责任。
真是一个不公平的世界。
“您注意到了吗?”
朱丽叶突然问道。
“那个孩子,一次也没有看过我。”
“你说谁?弗雷迪?”
“当然是威廉。”
菲勒蒙的身体猛地一颤,惊讶地咳嗽了几声。
“但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威廉现在是大人了,大人们说话的时候,是不会看小孩的,对吧?”
讽刺的是,谈论起孩子,朱丽叶的态度是她迄今为止表现得最为成熟的一次。这是一个菲勒蒙从未注意过的视角。
菲勒蒙缓缓地闭上眼睛。
他们被夺走了。被夺走的是,时间吗?那么,20年意味着什么?大战刚结束,这只是巧合,还是……层出不穷的思绪让他越陷越深,他仿佛沉入水中一般,睡着了。
在分别之前,弗雷迪问菲勒蒙:
“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菲勒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又该如何用语言向别人解释呢?那一刻,他决定坦诚相待。
“很简单。”
菲勒蒙努力让自己语气平静,但耳朵里却嗡嗡作响,像是灯丝燃烧的声音。
“我们只是短暂地去了另一个世界,醒来后,20年就过去了。”
弗雷迪无言以对。
“只是,只是这样而已。”
改变就是失去。菲勒蒙做了一个关于地球的梦。千疮百孔的地球,他们就生活在上面。
火车的刹车声将他惊醒。
菲勒蒙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朱丽叶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虽然她没有表现出来,但她一定也很累。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但现在是时候该下车了。菲勒蒙叫醒朱丽叶,和她一起下了火车。
是大海。
距离伦敦80英里的偏僻海滨小镇,格雷菲尔德,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是一个没有色彩的地方。这个以渔业为生的小镇,几十年来都没有什么变化。
它没有死去,但也算不上活着。就像,一个标本。
他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小镇?这不可能是巧合。菲勒蒙比任何人都清楚,在伦敦,没有巧合。
出乎意料的是,追踪他很容易。
据说他白天在闲置的渔船上打零工,比如排水、整理渔网等等,晚上就泡在酒吧里,只点少量的酒,消磨时间。
他本来就是外地人,身份也不明,所以每个被问到的人,都隐隐希望菲勒蒙能把他处理掉。
菲勒蒙在傍晚时分见到了这个传闻中的人物。正如传闻所说,太阳一下山,他就坐在了他惯常坐的,肮脏的角落里。他穿着破烂的衣服,抱着一个脏兮兮的酒瓶,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宝贝。
“真落魄,真落魄。这副模样像什么样子。”
菲勒蒙走近他,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菲勒蒙。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菲勒蒙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眼神。
一开始他还有些茫然,但很快,他就露出了像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活腻了吗,菲勒蒙?”
对1918年的菲勒蒙·赫伯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