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发现的秘密。就是那天我救下的那个小偷。”
威尔逊留下最后一句话,菲勒蒙沉沉睡去。再次醒来,已是事后。
……
……
……局长的葬礼隆重举行。
地面尚且潮湿,但天空晴朗。湿润的草叶焕发着生机,这真是举行葬礼的绝佳天气。
菲勒蒙的心情无比复杂。前天收到正式的讣告和邀请时,他一口回绝。只是送葬队伍会经过家门,孩子们又吵着要去看,他才最终带着他们出门。最小的沃尔特和玛丽留在了家里。
无论如何,孩子们预想的景象,和眼前的街景截然不同。送葬队伍还未抵达,路边已挤满了哀悼的市民,此起彼伏的哭泣声更添悲戚。
菲勒蒙担心人多的地方会出乱子,但孩子们似乎也被现场的气氛感染,今天格外安静。
“他会没事吧?”
不知何时来到菲勒蒙身边的朱丽叶问道。
在充满意外的11月27日,这或许是最令人惊讶的事实之一:菲勒蒙不在的时候,王子殿下似乎和这些小家伙们变得很亲近。
菲勒蒙像是在安慰她似的回答:
“王子殿下会挺过去的。”
“哼,我才不是说他呢!”
朱丽叶气鼓鼓地反驳。菲勒蒙被这粗鲁的称呼吓了一跳。平时他一定会立刻纠正她的措辞,但今天情况特殊,他决定就此作罢。
毕竟,朱丽叶和他也算有缘。
“他会没事的。一定会挺过去的,就像他一直那样。”
那一夜过后,威尔逊自首了。
罪行和证词完全吻合,更重要的是,在警察厅里发现了另外两具尸体,他当场被捕。开膛手杰克的案件就此终结。
与菲勒蒙的担忧不同,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乱。因为同一天晚上发生的另一件事,整个伦敦社会都沉浸在肃穆的氛围中。
事情是这样的。
他所做的一切并非徒劳,但事情原本不就如此吗?就像所有的戏剧一样,没有不经历悲剧的结局。
这时,送葬队伍正好从他们面前经过。队伍最前方,新当选的坎特伯雷大主教挥舞着香炉,紧随其后的是抬棺的士兵。
以有名的公爵、伯爵为首,各界名士依次走过,最后出现了女王的宫廷成员,也就是所谓的皇室家族。王子走在年长的姐姐身旁。他神情悲痛,眼睛因为哭泣而肿胀。
孩子们似乎对队伍里有认识的人感到新奇,而朱丽叶明明看不见王子,却还是想躲到菲勒蒙身后。
那天晚上,出乎菲勒蒙的预料,并没有发生流血事件。
占领白金汉宫的灯火派成员惊慌失措地自首,起义就这样在一夜之间化为泡影。
女王陛下驾崩了。
据说是因为年老导致的心脏麻痹。虽然与叛乱没有直接联系,但在审判过程中,参与者们似乎仍未从这件事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相比之下,宫廷侍臣们的态度却异常果断。女王陛下倒下后,他们大声呵斥年轻的灯火派警官,迅速掌控了局面。在确认女王陛下驾崩之实后,他们立刻着手准备继承人的事宜,并在短短三天内完成了国葬的准备工作,尽管伦敦当时正处于一片混乱之中。
杨局长的死亡,开膛手杰克的自首,白金汉宫沦陷,以及女王陛下的驾崩……一夜之间发生的这些事情,让市民们陷入混乱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英国人的勇气非同一般,他们不会被过去束缚,而是选择向前看。虽然大多数人都不理解伦敦背后发生的那些事,但他们并没有纠结于此,而是做好准备悼念女王陛下。
“……先生。”
因此,杨局长的死和威尔逊的自首之类的事件都被搁置一旁。然后,然后……
“先生,您没事吧?”
菲勒蒙被呼唤声惊醒,感觉头部一阵晕眩,衣服已被汗水浸透。
“我,现在,这里是……”
“孩子们看您脸色不好,我就把您扶进来了。”
看到菲勒蒙语无伦次,玛丽忍不住插嘴道:
“您还没完全康复,不应该到处走动。”
“我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
那一夜的伤也给菲勒蒙带来了许多问题,主要是对这副凡人之躯而言。他失血过多,浑身是伤,更糟糕的是长时间淋雨导致体温下降。
直到今天,他才勉强能够走到家门口,而前几天他几乎整天都躺在床上,清醒的时间寥寥无几。
“已经不如从前了。”
菲勒蒙喃喃自语。
“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玛丽带着责备的语气说道。菲勒蒙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不知从何时起,“不再年轻”这句话已经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实。
“昨天看您那样不肯睡觉,我就知道会这样。今晚您一定要好好休息。”
菲勒蒙对玛丽的郑重嘱咐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那天凌晨,菲勒蒙只点着一盏灯,坐在床上。他手里拿着一本暗褐色皮革装订的书。
书的开头是这样一句话:
“安茹伯爵杰弗里一世与恶魔成婚。”
这本无名的书被称为《红色圣经》,这是它的第一卷。它也曾是已故兰开斯特家族的秘密。
现任英国王室流着恶魔的血。
虽然书中没有明说,但菲勒蒙知道,他们的历史是异类的历史。兰开斯特家族为了守护恶魔血统,改写了玫瑰战争的结果。
“你的怀疑是正确的。”
黑夜对他低语。
“即使被卑劣的交媾稀释,那诅咒般的力量,足以颠覆历史的走向,也是永恒不灭的。”
即便如此……菲勒蒙像是在为自己辩解似的想着。那也不是王室应该拥有的力量。改写历史的是已消亡的兰开斯特家族的秘术,在作为秘密结社的他们和王室之间,找不到任何交集。
无知难道不是无辜吗?不,并非如此。菲勒蒙知道答案。
“驾驭任何力量都需要适当的程序和方法。但医者本身就是容纳力量的器皿。”
诱惑像毒素一样渗入他的血液。
即使这是事实,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事情已经发生,菲勒蒙只能回顾那些无法验证的现象。
但如果女王陛下真的在无意识中操纵着主导历史的无形力量,那么即使是一丝微风……
“无论如何,女王的驾崩让叛乱兵不血刃地平息了。这无疑是她所希望的结局。”
这是菲勒蒙将永远背负的疑问。他只是在不安的洞察和喧嚣的梦境中惊醒。
……昏暗的灯光摇曳着。
不知何时,菲勒蒙睡着了。玛丽说得对,他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熬夜。他揉了揉眼睛,把书角折好,放在抽屉柜上。
突然,他想起梦里有人在和他说话。
那声音分明是从房间里传来的。菲勒蒙努力回忆,终于想起那是从窗户边传来的。他回头一看,只有那个地方显得异常黑暗。
“嗯。”
菲勒蒙吃力地站起来,走向窗边。
跨过某条界线后,刚才还舒适的氛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每次呼吸,潮湿的空气都刺激着他的气管。
他拉开窗帘,下面赫然出现了一团人形的黑色霉菌。
或许,再次相遇的日子不远了。
那天晚上,在再次入睡之前,菲勒蒙辗转反侧,思考着如何杀死一个无法被枪械杀死的人……
第二天早上,菲勒蒙准备出门。
“不行。”
玛丽用身体挡住他,说道。
“您身体本来就不好,还想跑去哪里?”
“有急事。”
“反正又是那种事吧。”
“那种事?别人听了还以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但很危险啊。”
菲勒蒙想了一会儿,确实如此。
“不,不是的。我必须尽快弄清楚一些事情,或许已经晚了。”
通常情况下,玛丽这时候就会退让,但今天她却异常强硬。
“您这副样子出去,还能做什么事?”
的确,菲勒蒙的状态并不好。
“您还在发烧,手也受伤了,只能勉强用一只手拄着拐杖。”
这……都是事实。或许,菲勒蒙的健康状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菲勒蒙想着借口,却越来越沉默。玛丽像是要给他最后一击似的宣布:
“除非有人陪着您,帮您,否则绝对不行。”
“是吗?那你就跟我来吧。”
菲勒蒙的回答让玛丽愣住了。
“啊?”
“我之前就想过这件事。我从没想过把你一直关在家里。虽然我觉得现在还早了点,但让你在大众面前露面也不错。”
“我,我,您之前没说过啊。”
“我只是放在心里而已。但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安保是个问题,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有办法吧?”
玛丽后退着说:
“等,等等。一切都太仓促了……”
“我不想催你,但就像我说的,时间紧迫。你打算怎么办?”
面对菲勒蒙的提问,玛丽……
伦敦东区。
这条与菲勒蒙有着诸多孽缘的街道,即使在白天也笼罩着浓重的阴影。即使是灯火派的奉献,也无法将其驱散。
就像湿版照片一样,光本来就会渗入液体。在总是潮湿的街道上,阴影渗入其中并不奇怪。
光与影,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似。正因如此,菲勒蒙经常在这里发现其他地方找不到的东西。
他站在一栋破旧的建筑前。
威尔逊救下了一个人,菲勒蒙直觉到他很重要,便把他藏在了这里。如果威尔逊最后的线索准确无误,那么他肯定就藏在这栋楼的某个角落里。
菲勒蒙走上生锈的楼梯。楼梯在他的重量下摇摇晃晃,十分危险。他来到二楼,站在满是灰尘的房间前,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动静。
“博士。”
菲勒蒙喊道,房间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谁,谁啊……”
门后传来嗡嗡的回答。
“我是威尔逊警探介绍来的。”
一阵犹豫的沉默。最后,对方像是再次确认似的嘟囔道:
“我真,真的没钱。”
“对,还有这回事……我们待会儿再说。但我现在不是来谈钱的。”
“那你是……”
“我是受威尔逊警探所托来的。”
一阵犹豫的沉默过后,繁琐的锁被打开,门开了。门缝里掉落出许多类似苔藓的东西,看来这扇门已经很久没打开过了。
“你,你是?”
对方,在各方面都变了太多。
如果没有事先了解,菲勒蒙甚至认不出他是同一个人。试图在他身上找到以前的影子,这种尝试本身就毫无意义。
“香蕉博士,你的样子真是惨不忍睹啊。”
他叫克里斯托弗·詹姆斯,一个在糖精生意中引诱菲勒蒙,最终导致他破产的悲惨商人。
詹姆斯终于认出了菲勒蒙,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为了避免误会,我得确认一下,你开门并不代表欢迎我进去吧?”
菲勒蒙提醒道,詹姆斯这才让开。菲勒蒙跟着他走进房间。
首先,房间很脏。虽然从外面就有所预料,但这脏乱的程度还是超出了菲勒蒙的想象。他怀疑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住人。
但吸引菲勒蒙注意力的却是别的东西。
“盒子,这里也有。”
那是一个翡翠盒子。它的形状和大小都和杨局长,以及詹姆斯家的那个一模一样。里面的东西大概也是。
詹姆斯注意到了菲勒蒙的目光,不安地用身体挡住了盒子。
“这个我不能给你。”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
“我在寻找一个答案。我相信你一定能给我。”
菲勒蒙问道: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詹姆斯一脸茫然。菲勒蒙承认自己的问题太唐突了,于是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
“这里不是你的家乡。而且,英语甚至不是你的母语。你的生意失败了,负债累累,甚至沦落到要去偷东西。”
“都是事实。”
詹姆斯虽然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坦然承认了。
“另一方面,你的家乡还有丰厚的家产。就算不回老家,法国、西班牙、美国……哪里都比这里生活得好,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偏偏是伦敦?”
答案……和菲勒蒙预想的一样。
永恒的沉默。
然后,菲勒蒙念出了打破沉默的咒语。
“无限与永恒之城。”
詹姆斯的全身像痉挛一样颤抖起来。
“或者,说是永恒与无限之城?在酒店出事那天,你亲口说的。我正在追寻它。你必须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即便如此……”
他低声喃喃道。
“什么?”
“即便如此,伦敦也更好。”
“比什么更好?”
“比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都好。”
原本病态般懦弱的詹姆斯,眼中充满了狂热的信念。
“我没有被邀请。但是,我很幸运地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在伦敦,即使是最贫穷的人,也比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更富有。”
菲勒蒙想问他原因,但却没能问出口。
他们的对话突然中断,但周围并没有安静下来。因为外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噪音。
伦敦虽然是个喧闹的城市,但这声音却很古怪。它以很短的间隔,而且非常均匀地,铛,铛,铛……
菲勒蒙静静地听着,声音越来越大。不,是越来越近了。而且,速度很快。从铛铛铛,变成铛铛铛,再变成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经历过无数修罗场的直觉疯狂地敲响警钟。
菲勒蒙从未移动得如此之快。他跳起来冲向门口。但这该死的腿又一次拖累了他。
就在他即将再次锁上门的时候,门突然被猛地推开。钟声停止了。午后,晴朗的天空下,一个巨大的身影笼罩着他。
“很高兴见到你!”
对方用爽朗的声音打招呼,像握手一样抓住菲勒蒙的手,然后带着他跳下了栏杆。
还没等菲勒蒙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就和对方一起坠落地面。在落地之前,他看到詹姆斯被一群人抓住,拖了出去。
……然后,预想中的撞击并没有发生。
菲勒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异界。
那是一片巨石林立的草原。四周空旷,风不停地吹着,齐腰高的草不断地起伏。
黑色的天空中挂着两个黑色的太阳。菲勒蒙不知道它们是在升起,还是在落下。
巨石阵的中央,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翡翠盒子。它的形状和杨局长、詹姆斯家里的那个一样,但有一个决定性的区别。
它非常巨大。
虽然在这个空间里,远近感很模糊,难以判断它的大小,但它肯定比之前看到的那些要大得多。
与此同时,詹姆斯站在审判台上。他似乎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结局,显得焦躁不安。
菲勒蒙这才意识到,上面还有东西。
在高高的讲台上,站着四十位衣着光鲜的绅士淑女。他们都穿着只有在伦敦最尊贵的场合才会出现的晚礼服。但讽刺的是,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参加宴会。
即使是华丽的服饰也无法掩盖他们明显的异常。在他们肩膀上方,本该是头的位置,却放着一个同样大小的白炽灯泡。灯泡的亮度各不相同,但没有一个完全熄灭的。
这些“灯泡头”们彼此面对面,装模作样地摆出高贵的姿态,但实际上,他们发出的声音只有谩骂、叫喊和争吵。
“这是什么……”
一切都超出了菲勒蒙的理解范围。他独自一人,茫然地喃喃自语。就在这时,一个他熟悉的声音从草丛中传来。
“大叔。”
“朱丽叶!”
菲勒蒙看到少女的身影,惊愕地叫出声来。
“你为什么在这里……”
“对不起,我跟着你来了。”
朱丽叶的回答再次出乎菲勒蒙的意料。他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
詹姆斯抬头看着讲台,恳切地哀求道:
“求求你们,开恩……”
讲台上的骚动越来越剧烈,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这时,一个快要被挤下去的人突然举起手臂,喊道:
“眼睛!”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手上。
“眼睛?”“眼睛。”“眼睛!”
刚才还在争吵的人们,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欢呼着鼓起掌来。詹姆斯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变得铁青。
“委员们,请再考虑一下!我是克里斯托弗·詹姆斯!我的债务总有一天会十倍,不,百倍奉还!”
眼睛,眼睛,眼睛,欢呼声此起彼伏,詹姆斯颤抖着抓住了一把钩子,然后插进了自己的眼窝。
“啊啊啊!”
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洒落在草地上。钩子从眼窝里拔出来时,顶端只剩下无法辨认形状的肉块。
“灯泡头”们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当他们安静下来时,看起来完全不像活物。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外形,又或许是因为他们面对这残酷景象的冷漠。
“饶,饶命……”
“鼻子。”
充满鲜血的黑色眼窝中,映照着绝望。
“求求你们……”
“鼻子。”“鼻子。”
詹姆斯没有看,只是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剪刀,然后对准自己的脸,剪掉了鼻梁上的肉。
“呃啊,呃,呃啊……”
他连尖叫都感到费力,只能不停地喘着粗气。
“舌头。”
詹姆斯的神色变了。他不再颤抖,也不再喘气。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剪刀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比之前更多的鲜血喷涌而出,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然后停止了呼吸。
“违规行为。”
讲台上第一次传出焦急的声音,其中夹杂着明显的情绪。接下来,讲台上乱成一团。他们尖叫着,慌乱不已。
“我们要破产了!”
“恐慌,恐慌!”
“制裁他!”
菲勒蒙强忍着涌上喉头的恶心感。他再也无法忍受了。就在他想要大喊些什么的时候——
“肃静,场外肃静!”
还没等菲勒蒙开口,他们就粗暴地吼道。
“真是狡猾的言辞!”
“他没有辩护权!”
“扰乱会议!”
“这种噪音简直是公害!”
“谁给了他说话的权利?”
“我们绝不妥协!“
“无产阶级万岁!“
“我一直都是对的!”
最终,菲勒蒙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声中。
或许他应该发出更大的声音,而他正好有这样的工具。
菲勒蒙从怀里掏出手枪。
然后,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灯泡头”们看到枪后,惊恐地尖叫着,四散奔逃。
最终,菲勒蒙一枪未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