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衙,又一个子时,如期而至。
滴答——滴答——
范梦龄、陈赞明奉命前去各处,张贴告示,安抚百姓,当然,重点是要安抚“不得志的文人墨客”。
丁守节、谢崇礼还守着,在半刻钟之前,苏州防御司送来了一份重要公文。
此时,钱文奉正在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好消息,孙承佑派兵了,支援军队于当日中午就开拔。
坏消息,一共派了一千人“帮场子”,殊不知,这一千人刚到了苏州东南,还没接近娄门,就遭到了申屠令坚麾下的“龙翔军”伏击,损失惨重。
奏表,无声无息地从钱文奉手中滑落,他不算太魁梧的身躯,猛地震颤一下,从座位上站立起来——
“孙承佑,蠢材!”
“畏战如鼠,见死不救!”
“孙承佑,垃圾!”
“察事不清,用兵无道!”
骂人无好口,眼看着唐军兵临城下、耀武扬威,就等着中吴军这一“有生兵力”前来打开局面,偏偏这个时候,孙承佑掉链子。
钱文奉没骂他祖宗十八代,就已经算是很文雅了,毕竟,真往上骂个几代,极有可能将钱俶也绕进去。
两大幕僚,丁守节、谢崇礼垂手而立,一脑门都是汗,身为广陵郡王竟然如此失态,还真是头一遭。
完全可以理解钱文奉的心情,他心疼苏州,这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园一景,都是自己(及父亲钱元璙)的心血,打坏了任何一点,都是对几十年来艰辛治理的亵渎。
同样的心情,《平津战役》中教员也表达过,但境界就完全不同了,一个是对历史文明的尊重,一个是对私有财产的保护。
光是夜间“祈天灯”烧毁了几处宫殿、园林,已经让钱文奉心焦了。
骂人这种事情,需要有节制,否则会反噬自身。
猛然间,感觉胸口沉闷、气血翻涌,一阵眩晕之后,跌坐在椅子之上,按照现代医学的解释,钱文奉应该患有高血压的症状。
“相使!”
忠诚幕僚,立即上前搀扶、掐人中,这一天之中,也不知道老钱的人中被掐了多少下,紫了。
悠悠醒来,钱文奉乏力地说道:“谓之、乐尊,苏州无望,无望了!”
丁、谢两人,也知道钱文奉的心思,他不是不敢打,而是打不起,就比如,两人约架,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业余散打爱好者,一个是成了名的传武大师,前者肯定拼命挑衅,后者肯定犹豫再三。
“大师”的称号,就是一道封印,对于大师级别的人物来说,打赢理所当然,打输丢人现眼,怎么算都是赔的。
而苏州城,就是钱文奉的“封印”!
但是,钱文奉若是被“大师心态”所局限了,若不能决定破釜沉舟,苏州才是真正危机了。
一想到这里,丁守节率先跪下了。
“相使,苏州兵力充沛,百姓众志成城,战必胜、城必守!”
谢崇礼也跪下了,语言恳切:“相使,凡事大局为重,不要顾惜坛坛罐罐,苏州治下几十载,眼下已难免战火,大不了……打坏了再建!”
“真……要……打?”
三个字,钱文奉说得极为艰难,明明是疑问句,可听起来,倒像是在祈求。
“相使,入夜以来,唐军释放不计其数的祈天灯,造成城中火灾上百处!”
“相使,唐军分兵,苏州五门已经处在封堵态势!”
“相使,业已探明,唐军主力三万人,领军之人是林仁肇!”
……
“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了。”
“打或不打,根本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钱文奉还存了一点希望,说道:“不如,再等等,杭州方面援军,或不日抵达,届时……唐寇或许不战自退。”
丁守节忍不住,言辞激烈一些:“相使,唐军已攻克长兴,即便杭州真有援军,又岂会舍近援远?为今之计,趁唐军立足未稳,大军偷袭,还能复制‘寒山寺之战’!”
寒山寺之战,邵可迁、李沆取得的战果,不可谓不大。
沉默,陷入沉默,良久地沉默……
待到气血稳定,钱文奉终于松口:“好……放弃被动守势,组织兵力,主动进攻!”
丁守节两人也松了一口气,这句话表明,套在钱文奉脖子上的封印,终于松动了。
丁守节生怕钱文奉反悔,立即说道:“宝带、胥灵两都人马,白日数战,皆以取胜,可组织盘门兵力,与两都人马里应外合!”
谢崇礼附议:“盘门之外,河网纵横,远离寒山寺,正是唐军薄弱之处。”
其实,俩人之所以选择盘门,有一个不想说的原因,就是避开钱文宗、邵可迁两人,让盘门守将戴恽指挥。
没办法,钱、邵两人被唐军的“奇淫技巧”吓坏了。
“好,你们二人,前去统筹……丑时三刻,出城肃敌。”
“得令!”
内牙指挥使戴恽接到军令,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了。
“率盘门之兵,兼城中卒勇,肃清梧桐山、泾之唐寇,城外两都,悉数调遣。”
可以打了?好!
戴恽的行动力相当可以,在接到命令之后,不到一刻钟就整顿好了兵力。
“下令,城头擂鼓,动静越大越好!”
“将军,这……唐军若是被惊动了……”
“懂个屁,这叫灯下黑!”
戴恽身先士卒,只披了一件皮甲,拎起自己的长枪,来到了队伍最前列。
“今夜作战,尔等皆以百姓装扮,各自行事,懂吗?”
“得令!”
“城头红灯笼亮起,即可回城,懂吗?”
“得令!”
戴恽一挥手——“出城!”
城门缓缓开放,吊桥缓缓放下,水闸缓缓打开,一时间,步卒、水军齐出!
与此同时,得到调令的胥灵、宝带两都人马,也在夜色之中,悄然向梧桐山、梧桐泾的方向汇集。
诚如所言,梧桐山(泾)一带,确实是唐军的薄弱之处,潘辰、孙晟领导之下,“舟桥部队”还在热火朝天地施工。
周边,只有两千左右抚州军、天雄军巡逻驻守,他们时不时地看一眼,漫天飞舞的“祈天灯”,令人感到心安。
这是自己人在行动啊。
殊不知,黑夜当中,鬼魅一般的身影,慢慢地围拢、靠近,兵刃的寒光,在天空不断坠落的火焰反射之下,时时显现。
……
端坐营帐之中的林仁肇,猛然心头一沉,顿感压抑。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