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澜烛走了以后,凌久时就被小厮扶着进了屋子。
朝阳起,暮色落。
屋中的灯开了又灭,灭了又开。
来往的信使带来一封封卷边的信件,奔着送进了这个小院子里,再拿回信。
凌久时披着衣服,偶尔咳嗽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要么浇花,要么躺在藤椅上晒太阳。
虽然每次干到一半都被小厮抢走,絮絮叨叨说他这身子不能吹风,要他立刻回去躺着养病。
凌久时偶尔也出门,不是去书铺就是去药铺,要么就是寺庙。
最后求来各种平安符夹在信中,送到了辽东战场那边去。
时光如白驹过隙,很快就从春到了夏。
院中夕颜也开了一茬又一茬,可到了它真正的花期六月时,反而有些凋谢的意思了。
永乐十七年,六月十八日夜间,城门处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入城。
马蹄溅起尘土直入宫门,喜讯让整个应天府都沸腾起来。
喜讯一波波往应天府下辖的官府传,民间人人交口称快,街头巷尾都是炮竹声。
凌久时在这喜庆中被吵醒时,已经是中午了。
他睁开眼见屋子里漆黑没人,便披上衣服爬起来打开了窗户。
窗外鸟语花香,阳光很好,二楼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院子里的花和墙外的情况。
他看见墙外,许多百姓奔出家门,小孩在大人中间成群结队的拿着风车边跑边喊。
“大捷!辽东大捷了!!我们胜了!!”
凌久时扶着窗户,因为生病而瘦的不成样子,一双眼睛却亮起来。
胜了,他们胜了,终于……
喜悦冲上了胸口,整个心都在颤抖。
可他的身体病重,经不起这样的喜。
于是刚高兴了没两秒,硬撑的身体就晃了晃,头晕目眩的站不住,只能扶着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
坐着坐着,却又突然觉得胸口有些腥甜上涌,低头便呕出几口血来。
大片大片的血炸开来,如妖艳的花扎在了他的衣袍上。
可吐出来以后,凌久时却觉得身子轻快了点,没之前那么重,精神头也比之前好了。
久病成医,人到了一定程度,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
他这不是病好了,而是残灯复明,回光返照。
凌久时心如明镜,望着衣袍上的血,低头擦去了唇上血珠,微微勾起一个笑。
“阮澜烛……你得快点……再快点……否则我先死了,可别怪我食言”
他笑着,眼眶发红,一滴滴泪不受控制的滑下脸颊,滴在衣袍上的血花里,洇染不开浓浓的血色。
窗内烛火将熄,窗外永乐盛世。
时光来回拉扯,将岁月拨动至民国十九年的如今。
此时的阮府,沉水湖前的屋子内,戏台上的悬丝纸人兀自唱着听不懂的话。
而台下,无力挣脱的痛苦将凌久时整个人包裹。
耳边老太爷还在继续将故事讲下去
“这人间喜乐,热闹非凡,直到这位将军带着一身的尘土血气狂奔而归。”
“那时正值夜间,夕颜花巷那个小院的门口却灯火通明,就像是有人特意给他留的灯。”
“他喜冲冲的推开门,却见爱人正站在里头的门边,披着他们离别时的狐裘换蜡烛。”
“将军丢下马鞭,大步过去将他拦腰紧紧抱住,诉说离愁,互相陪伴”
“可就是那一夜的凌晨,他们分别了”
凌久时整张脸都发了白问:“为何,分别?”
老人看着台上,凌久时也看台上。
听不懂的唱词中,一个纸人抱着另一个纸人,简单勾勒的眼眶滑下染开了颜色的泪。
“因为他们,阴阳相隔了呀”
“久病的爱人死了,就在将军回来的那一夜,他们终究只见了最后一面”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生离死别,他们那一辈子都占了。
凌久时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
一人生,一人死,生离死别,何如?
老人摸了摸拐杖,台上的幕布拉开,其中的一具纸人离场,推上来了一座坟茔。
“将军说,他要找他爱人的来世,可人死了就要去地府,去了地府喝了孟婆汤,轮回就未必记得还要找谁的转世了”
“所以他不要轮回,他要永留世间,等到对方的转世,再续前缘”
“怎么留?”
“怎么留?嗯,怎么留呢”
怎么留呢。
“人呐,生老病死是常数,活人在阳世,死人到阴间,这是铁一样的法则,要想永留阳间,非得付出代价不可”
凌久时颤抖起来,问:“什么……什么代价?”
老人说:“他得舍去阳间肉身,消去阴间名讳,成一个阴阳上下都没名的活死人”
台上的丝竹都停了,凌久时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停跳了。
他的耳边静的宛如一潭死水,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穷追不舍的问
“怎么成?怎么做?他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老人回头看他,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的,连凌久时的倒影都落不下。
“人有三魂七魄,封存在身体的十个关窍中,用千年的桃木当做镇魂钉,一根根活生生的插进这些关窍里,魂魄就不会在死后离开躯体,这时候人还活着,将其下葬封棺”
“毁掉他生前所有的痕迹,族谱,墓碑,皆不留其名。”
“仪式后,他的魂魄被封在肉身里,意识尚存,他会在棺材里感受自己的身体腐烂,直到变成白骨。”
凌久时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他哑了一样说不出话。
老人继续说:“这位将军,说来也是个世所罕见的厉害人物”
“他在钉下八根镇魂钉后,居然还能站起来,自己亲手扒开了爱人的坟墓,撬开了棺椁,爬进去与他的爱人合葬”
“最后才钉下最后两根”
凌久时攥紧了膝头的衣服,脑海里清晰的闪过刚刚的那些‘回忆’
他清晰的明白了,这些都真实存在,只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回忆,也不是他这段人生前二十多年中的任何一年。
若用些戏词来道,这些,全是前世痴怨。
这些痴怨刻骨至深,以至于轮回五百年后再想起,还如昨日。
他强行压下心头激荡,尽量平静着低头问老人:“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老人没有回答。
凌久时又问:“三魂七魄的十处关窍,分别是哪些地方?”
这次老人能回答了,他沉吟了半晌后说:
“胸膛正中,脐下半寸,肩两侧,腹上半寸,心左一寸,双膝上半寸,喉中,额心,因最后两处易失败,所以通常都在人躺进棺材后,才开始实施”
凌久时双目赤红,抬头看向戏台。
台上纸人被悬丝控制,跪在坟茔边,双手悬空,做挖掘状。
而它身上已经隐隐的开始流血,哗啦啦的从关节处往外冒,将纸面上画着的全都冲的涣散,顺着台面流淌。
那日茶楼中也是这样,台上演着梁祝,祝英台义无反顾跳进梁山伯的坟。
而他在台下,却看见自己躺在一方狭小漆黑的地界。
那地界很像棺材,他躺在里面浑身也如尸体般僵硬。
然后是什么?
然后是突然有人将他头顶巨木掀开,带着一身极重的血腥气钻进来,靠在他旁边。
那人受了很严重的伤,那人长得和阮澜烛一模一样。
不,那人就是阮澜烛。
将军是他,
说地府太冷不适合凌久时的是他,
把自己用镇魂钉捅的千疮百孔的也是他,
跑到自己棺材里让凌久时少喝点孟婆汤的,也是他。
还有,家中二楼,那神出鬼没的唐突客,
风雨夜归接他的,吃醋从不掩饰的,假扮柔弱让自己心软的,时不时爱演戏的。
在每一次需要的时候突然出现的……
都是阮澜烛。
怪不得,怪不得送到他家的,会是冥婚的聘礼。
阮澜烛,根本就不是活人。
从永乐十七年六月,到如今民国十九年四月。
“五百一十一年”
凌久时一字一句的说出口。
他头一次觉得说话都这么难受,像一把碎玻璃从喉咙里呕出来,声声泣血。
五百一十一年,他等了自己这么久,就在地底下,一抹孤魂野鬼的等。
十根镇魂钉,活生生捅到血肉里。
阮澜烛,你不疼吗?
当然是疼的,凌久时光是想想,就疼的快要窒息。
他只能颤巍巍的抓起书本,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然后起身从这个一开始就觉得可怕的屋子里落荒而逃。
身后阴森森黑漆漆的牌位注视着他的仓皇,注视着他的慌乱和痛苦,一言不发。
戏台上的血已经流淌下来,凌久时从殷红浓稠的血液里踩过去,浑浑噩噩的奔出门。
门口的管家看见他出来也没拦着,任由凌久时出来后往后院的位置冲。
凌久时跑的太慌乱了,完全没有往日的镇定。
以至于几个小小的台阶都能绊倒他,结结实实的摔下了长廊,却又来不及叫痛,一骨碌爬起来继续跑。
他就这样跌跌撞撞一路冲回自己的院子,直到看见阮澜烛。
啪嗒——
凌久时抓着阮澜烛,因为不肯眨眼,红的吓人,泪也如泉涌。
“你……”
凌久时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劈过,声音也哑的不像样,眼泪哗啦啦的。
他满脑子话,最后却只是毫无道理的抓着问阮澜烛
“阮澜烛,你疼不疼?”
阮澜烛被这样的他看着,微微瞪圆了眼,胸腔都沸腾起来
“凌凌,你?”
他该问什么?
阮澜烛一头乱麻,想问又不敢问,想说又不敢说。
他从未这么怕过。
凌久时的那双眼好像写着,他全都知道了,好像和很久很久以前的凌凌重合了。
可后世之人,真能记得起前世吗?
阮澜烛踌躇了,只不可置信的望着凌久时。
明明嘴巴怎么也吐不出疑问,手却不由自主的给凌久时拭泪。
到最后才糊里糊涂的安抚道
“别哭,一点也不疼,真的,真的……”
算了,算了,前世怎样,后世又怎样?
阮澜烛想,只要凌凌是开心的,自在的,别这样哭,他什么都能忍下来。
他能忍,凌久时忍不了,他抓着阮澜烛的胳膊,紧紧的,将人抱在自己怀里,嚎啕大哭。
凌久时这辈子。
母亲走时他没哭。
小时候一路没伞淋回去他没哭。
父亲为钱卖了他时他也没哭
离开家时他还是没哭。
可如今他却哭了,哭的毫无形象,哭的像个孩子,哭的失去语言功能。
像前生后世的所有委屈,都在此时找到了宣泄口。
摧枯拉朽,叫他整个人都撕碎过再拼回的痛哭出声。
阮澜烛,这世上唯一一个只为凌久时而来的人。
他尝遍这么多痛苦才站在他面前,还告诉自己说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