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名」
四个月后。
王府亲卫是占卜过时日,过了新年,年初六动身的。
杨烟盘算,上千人的队伍,行到西北,得快俩月,定州的春天就该到了。
赤狐军治疫归来,该晋升的晋升,人人都领了赏,经枢密使上表,昭安帝给抬成上军,刻功德碑铭筑在军营。
把队伍交接给升任军指挥使的陈洋,冷玉笙又要带领亲卫兵将开始新的分封迁移。
忙忙碌碌,几个月来一直在收拾打点。
胡九被御赐“杏林春满”匾额和金牌,成了京城响当当名医,小医馆也搬去贯通南北的朱雀大街,并传承师父衣钵,同样以七里县“医源堂”命名。
年前胡九便决定带秋儿和要满周岁的妞妞回江南看师父和岳丈一家,自然是衣锦还乡。
还是给毛驴如意接生过,胡九才安心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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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怀胎一年,腊月里如意也要生产。
那还是个雪天,杨烟硬是拉着火龙驹到驴棚来陪产,叫那没担当的爹见识下做娘的辛苦。
瞧着听着如意痛到仰躺着打滚嚎叫,火龙驹被拴在一旁,想跑又没法跑,只能硬生生忍受着,埋头进槽中喝水。
昏暗的棚里掌了灯,杨烟着急抱着如意的头安抚,给她喂水喂草。
胡九边观察边抱怨:“堂堂金牌名医,给人接生就算了,还要给驴接生……”
但抱怨抱怨着发现毛驴有些难产,瞬间医魂上身,全身心扑到如意身上,帮它挤压按摩肚子,甚至动手去捋正胎位促进生产。
见他满手的血,杨烟已急得胡言乱语:“如意是头回生崽,啥也不懂,肚子里的又是个大块头,怎么能生的出来嘛。”
她起身狠踢了火龙驹一脚:“都怪你!没心没肺的畜牲!叫我们如意遭的什么罪!你也别想好过!”
大红马不解地嚎了一嗓子,后腿踢来,杨烟却飞快退远。
养马的蔡行在院里等着,听到宝贝火龙驹哀鸣也躁得不行,探头探脑过来:“小夫人,您行行好,火龙驹也没受过这委屈。”
几个小丫头迅速将他拽走:“蔡牧使,别耽误事。”
折腾老半天,等白雪在棚顶堆成高高一小摞,一只小公骡终于艰难出生。
小骡驹漂亮极了,脑后鬃毛长而顺滑,皮毛像父亲般火红发亮,脖后却长着和母亲一样的白围脖,身子也壮,很快就站了起来,憨态可掬。
如意经了千辛万苦,胡九交代得静养段日子,也坐个月子,杨烟便把小骡子带给火龙驹瞧上一眼。
“这是你儿子昂,你做爹了。”
火龙驹喷喷鼻息,低头拿鼻子蹭了蹭小骡子,嫌弃地撇过脸去。
“这什么态度嘛?”杨烟怒气上来了,揪住火龙驹耳朵,“不认孩子也成,反正这是我们的小骡驹。这是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以后也甭认了,回头就给你变成公公马!”
她轻推着小骡驹送回如意身边,如意立刻温顺爱怜地开始舔舐它。
“如意,可不敢再跟马玩了,以后你跟火龙驹井水不犯河水,我叫年儿姐姐回头找个更英俊帅气的小公驴配你。”
如意只顾着疼儿子,也不理她。
最后不得不将如意留下休养和喂崽,她独自离开闻香轩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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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烟依然一身道士装扮,腰上别着拂尘,骑马离开京城城门时,恍然记起那年和苏可久乘驴车进京赶考,也是这个打扮。
如今,身侧人换了,连毛驴都不在了。
游允明随林微之只在京城停留两日就连夜去了京南路,但和甘姐儿约好年底来接她回乡成婚团聚,俩人已提前走了半月。
李年儿过了十六岁生辰,按理说婚事该定下来,一向急躁的楚歌却不知怎的临阵逃脱,磨磨唧唧叫姑娘再等等。
“等什么啊?你个懦夫!”李年儿将手上一串镯子一撸,头上一把发簪一摘,直接送到当铺,再也不搭理他了。
从此认真做经营,每天算盘珠子打得快要崩掉,钻进制香间就不带出来的。
甘姐儿也走了,只能她来顶上。
分别前一夜,她喝醉了酒,抱着杨烟哭作一团:“姐姐,以后我怎么办呀……你就不能不走吗?”
“年儿,你是个很棒的姑娘对不对?吴掌柜会派人来帮忙的。况且,阿春她们也都长大了,人人会做香露香丸,慢慢就能独当一面。”
“实在不行,你看上哪个男子,写信给我,我叫吴掌柜招来做闻香轩的女婿,叫他天天陪着你,赔钱也没关系,有我顶着呢。”
杨烟安抚她:“楚歌那没良心的,咱不要了。”
“我都六年没回家了,想回故乡看看,给爹娘修个坟,这多少是件遗憾事,得由我完成。等送甘姐儿嫁了,有空就回京看你。”
“阿嫣姐姐,你是要去定州享福了么?要去做王妃?”李年儿问。
“可我听说女子嫁入侯门,一辈子就很难再出来了。”
“嫁不嫁的,我不知道。”杨烟思绪飘了远,“我命没那么好,只能看眼前啊,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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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玉笙因治疫获赏度牒,辗转为她求来一个正名。
昭安帝不知为何,命大理寺重审了六年前慕容惟的案子,将定州二十将士守孤城的故事昭告天下。
虽未全然翻案,却帮他们脱掉“叛国谋逆”污名,认为有罪亦有功,功过相抵,可以平民身份入各家祖陵安葬。
这故事很快被演绎成皮影戏和说话话本子流传开,同时流传的还有一首《长相思》江南小调:
“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烟霭中,春来愁杀侬……”
皮影戏馆里,杨烟听段书卿完完整整唱了一遍又一遍。
光影铺陈在幕布上,红衣女皮影正颤颤丢下毒药瓶子,温柔伏于铠甲将军尸身,歌声婉转飘出:
“郎意浓,妾意浓。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
而大雪正纷纷扬扬地漫天飘洒。
“这样成吗?”段书卿取下皮影问杨烟,“哪里需要再改动改动?”
“很好了书卿,谢谢你。”她还没从戏中出来,恍惚着喃喃。
“咱们之间还说什么谢谢,要谢也是我谢你,给故事添了这么好的一折戏。只有爷儿们戏呢,虽然悲怆,多少单薄了些,唱女子又是我擅长的,班主还要给我加钱呢。”
“我……都是从别处听说的,也不确定当时是不是就那样。”她有些犹豫。
段书卿却抬手按住她肩膀: “杨嫣,即便人老了、死了,故事会永远活在人心里的。即使当时不是那样又如何,只要他们还活在戏里,那就是真的,他们就永远不死!”
“书卿。”杨烟哽咽了,眼前有些模糊。
隔了许多年光阴,似又回到定州城墙外的那个夜晚,久久萦绕不散的梦境终于可以摊开在阳光下,叫别人与她一同缅怀。
多好,她的父母能以这种方式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书卿,我现在又不叫‘杨嫣’了,我是‘慕容嫣’。”她又重复一遍,说完了想说的话。
“慕容……嫣?”段书卿陡然明白,“你莫不是就是慕容刺史的……”
——
慕容嫣可以正大光明地活下来,有件事却始终无法正大光明。
昭安帝不再提为他们赐婚。
冷玉笙为此连夜跑去御书房请求。
帝王却搬出皇室法度:“如今她已恢复本名,你既分封到定州,就不能再娶本地士族女子,这是祖宗规矩。”
“可她孤身一人,哪有什么家族?”
“泠儿,一介孤女又如何做王妃?该怎么说服朝堂众臣?上回赐婚江州杨氏又克服了多少难处?结果如何?你要理解朕。”
“您的意思是,非要娶的话,只能像上回一样,收回封地?撇清和定州的干系?”
“泠儿……咳咳……”昭安帝被气地咳嗽起来,“你,别的都精明,唯独这事儿,愚蠢!”
“父皇原来派儿臣去治疫时早就这么打算好了吧,把儿臣当个猴耍。”
冷玉笙本在跪着,此刻站起身甩开袖子:“那罢了,儿臣不要去朔北了。”
“韩泠,你敢威胁朕?现下形势严峻,当以国事为重!不能再起波澜。”
“不安将心,哪个肯为您出生入死——”
“闭嘴!”昭安帝猛地拍了下桌子。
“你知朕为慕容惟宣扬事绩,压下多少异议折子?若再来这一出,别人会说朕什么,说你什么?”
“是不是受妖女蛊惑,颠倒黑白?是不是有亡国之象?!”
冷玉笙打了个激灵,不说话了。
昭安帝压低声音嘱咐:“泠儿,不过一个女子,你宠她,收了做侧妃做夫人都好,朕可曾管过你的私事?但娶作正妃还未到时候,不要因小失大。”
“何时……才叫到时候?”冷玉笙抬起眼皮,烛照下,眸中有些许光芒一闪而过。
“你随朕来。”昭安帝将他引入内室,又密谈许久。
这个插曲他没告诉杨烟,但她能猜出七八分,也从不提及成婚之事。
两人互相保持缄默。
——
“看什么呢?”
冷玉笙整顿过队伍,见杨烟一直落在后头,回身盯着城门瞧,忙纵马过来:“京城还有什么叫姑娘留恋的?”
杨烟转过脸,摇了摇头。
京城本就是和她无关的地方,若不是陪苏可久进京,恐怕这辈子也不会跟这座城有瓜葛。
可为什么真要离开时,心中还是沉重如灌铅?
多少个欢畅时辰,多少个孤独夜晚,几回生计筹谋,几度生死一线。
从凤翔客栈沿御水大道一路向西,拐进乐事街赏心巷,就到了闻香轩。
沿栖凤湖走到烟雨台,隔岸可以遥望浮生楼和南山。
南山脚下有南园和悠然阁,城内有文冠庙和东西福田院,与城东赤狐军营隔水相望的是宏大帝陵。
站在南山山顶,可以看到巍峨宫城。
建筑如河岸、如桥梁一直守在那里,人却如游鱼流动在水中。
无数人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眼光彼此交汇过,又各自前行,渐行渐远。
“别瞧了,给你备了马车偏不坐。天这么冷,不要骑马了。”
冷玉笙给她脖间围了一圈雪白毛领,又盖上狐皮小帽。
可抚了抚她的手,还是一片冰凉。
他硬是给她拽下马,当着众亲卫兵将的面牵手送进宽敞车里。
吴王府里无人不知,他们主子有个极欢喜的女子,常作男子打扮,是个小妖精。
甫一入车内关上车门,众人便互相递了个暧昧眼神。
蔡行牵走火龙驹,顾十年拿拂尘一扫,唱到:“启程!”
队伍开始行动,马车缓缓摇晃起来。
车内铺着厚厚羊毛毯子,四周垂着棉被帘,他将她塞进被褥,两人便挤在一处。
“阿嫣,你信我。”冷玉笙冷不丁蹦出一句。
“嗯?”
“咱们既已订了终身,若娶的不是你,我宁愿终身不娶。”
“我一直都信你。”杨烟伸出小手指,“拉个勾呗。”
两人手指便痴痴缠缠勾在一起。
后来觉得有些闷,杨烟掀起棉帘推开窗,见一匹白马正跟在车周护卫。
马上的少年一身银甲戎装,却是一副陌生面孔。
“这是?”她指了指外头。
冷玉笙放下了帘子:“都是我的人,有什么好看的?”
“不对。”杨烟又要撩帘子确认,却被男子按住了手。
撒起娇来:“我不要你瞧别的男人,小孩儿也不成。”
杨烟却道:“我知道他是谁了。”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