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有了两位服饰参谋,很快就形成了推行易服的具体思路。
本来这些事,皇帝完全可以下令给几个臣子,让他们去办,不必亲力亲为。
但这是鲜卑族向汉族习惯转变的大事,拓跋宏感觉这事太过敏感,复杂性、艰难度不亚于迁都,稍有不慎很容易加剧民族矛盾。
他必须抓在手里,不能失控。
拓跋宏之所以如此重视此事,也与皇祖母对他总结崔浩案子的教训有关。
皇祖母曾对他说:崔浩案件发生,其实朝廷和崔家都损失惨重。
崔浩家族被诛,表面上看,是崔浩编纂国史时,对拓跋先祖不敬。
而实际上,国史记录的拓跋先祖的“丑事”,都是事实,并非崔浩杜撰。
即便崔浩未请示皇帝,擅自刻史于碑、公之于世,但因皇帝拓跋焘亲批过“务从实录”,皇帝若想宽宥崔浩,也是说得过去的。
何况,销毁那些石碑和史书,将史书删改后重印,不是多大的事。
已经公开过的书籍、石碑造成的负面影响,范围十分有限。以当时的统治手段,很容易抹除。
崔浩之所以必死,真实根源是他主导的汉化改革失控。
游牧民族开始进入中原,是在西晋末年。
那时晋国持久内乱,造成对北防线空虚至极。
游牧民族骑兵杀进长城以南后,感到了汉人反抗力极其羸弱。
这些游牧民族,刚进入长城后,并没有世代久居于此的打算,他们根本没有定居这种概念。
他们更没有建国方略。
所以开始时,他们只要土地,不要人口。所过之处,不留活口,放任湿润肥沃的耕地长草,用来放牧。
后来,他们发现,汉人竟然根本没有赶走外来者的力量了。
于是,游牧各族决定各据一方,鸠占鹊巢,就地安营扎寨,形成本族的统治区域。
然后向南步步蚕食、攻城掠地,仿照汉人建立国家。
从那时起,游牧各族才改变屠光汉人的传统做法,留下当地人,打算奴役、统治他们。
鲜卑族领袖也是从那时起,开始思考本族与汉族如何相处的问题。
鲜卑贵族中的睿智者,经过与汉人打交道后深知:鲜卑族要想形成对中原长久统治,则必须将当地汉人鲜卑化,或者鲜卑族人自我汉化。
二者必选其一。
若任由鲜卑族与汉族华夷分明、阵营对立,汉人、鲜卑人的小规模摩擦,迟早会转变成猛烈对抗。
到那时,鲜卑人如果镇压得住局面,必定是大肆屠戮汉人,损害国力。
而如果鲜卑人镇压不住,那自身就会被汉人屠杀殆尽。
只有民族融合才是统治长久的唯一出路。
然而,汉人的人口基数、文明底蕴,实在是超过鲜卑人太多太多。
加上汉人的生产、生活方式也先进太多。
鲜卑人同化统治下的汉人,无异于开历史倒车,也不现实。
鲜卑皇族拓跋氏高层几乎都看清了:即便鲜卑人不情愿,为了国家权力延续,鲜卑族人汉化是最佳选择。
从明元帝拓跋嗣开始,朝廷就开始讨论、布局这个思路。
只是碍于当时鲜卑族人的整体心态还难以接受汉化,所以高层的决策,声势不能太猛,步子不能太大。
到太武帝拓跋焘时期,皇族政权稳固了,国力也强盛了,推进汉化的条件也成熟了许多。
拓跋焘便把这项工作,交给了他无比信任的司徒崔浩,让后者大胆尝试。
崔浩在魏国朝廷,历经了拓跋珪、拓跋嗣,拓跋焘三代国主,声望无人可比,受信任程度在拓跋焘时期达到巅峰。
他本来就是有理想的人,一直在为异族统治下的汉人谋求出路。
到了晚年,崔浩被皇帝的信任冲昏了头脑,也对自己的实力失去客观判断,过于自信。
另外,寇谦之及他的继承者身后的道教,也给了崔浩一种特别信心。
在这样前提下,崔浩推出了“齐整人伦、分明姓族”的改制方案。
原本,鲜卑族人建立的魏国,民族等级划分是:鲜卑皇族为第一阶级,鲜卑八大部落为第二阶级,汉人士族是第三阶级,其它族世家为第四阶级。
崔浩推出的措施改变了这种格局。
他的具体做法是:将国内所有门阀世家,按同样标准统一评定等级。
这样,魏国境内只有门阀高低,不再有华夷区分。
北魏立国百年了,原来的贵族阶级中,确实有许多世族大家已没落。
相反,有不少汉人家族崛起了。
崔浩的做法,不仅是对各族世家现状的表述,也会深刻影响他们将来在官场职位的分配、经济活动参与机会的多寡。
还会因通婚联姻关系,给社会带来深刻变化。
说白了,崔浩的改革,使汉族世家没了上限、少了拘束,隐隐然有失控趋势。
这自然激起鲜卑保守贵族的强烈反对,也引致开明贵族的警惕。
他们联合起来,给皇帝拓跋焘施压,已经无法善了。
可以说,崔浩后来表面上是死于国史中“曝扬国恶”,其实是死于他的民族融合改革。
太武帝拓跋焘杀崔浩,主要目的是平复一部分鲜卑贵族的反对情绪,给他们一个交代。
“国史事件”只是借口。
同时,他的死也与以下几个因素相关:崔浩年事已高,余热已无多;他被皇帝捧为第一朝臣,党羽众而齐心,有点尾大不掉;鲜卑贵族因他与皇帝形成隔阂,皇帝在二者间作出选择时,只能牺牲崔浩。
另外,有一个重要因素,让皇帝拓跋焘处决崔浩后没有内疚感:崔浩与太子拓跋晃不合,有几次重大决定不尊重太子意见,对太子构成了威胁。
综合这些因素,一代雄主、太武帝拓跋焘没有太多犹豫就作出决定:诛灭崔浩家族;同时诛灭崔氏姻亲范阳卢氏家族;重创另外两家崔氏姻亲:太原郭氏、河东柳氏。
冯太后曾对拓跋宏讲过:客观地说,崔浩之死,激化了鲜卑族、汉族矛盾,加剧各地起义,造成魏国巨大内耗。
同时,崔浩事件的扩大化,也使得魏国民族融合趋势停滞甚至倒退。
拓跋宏对皇祖母的分析非常赞同。
他不能允许同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所以,他没有完全授权李冲、崔光这些汉臣去办这事,也没有强迫拓跋澄、穆亮这些鲜卑大臣去办这事。
他让他们配合自己,由自己总揽全局,边推进、边调整,力争尽量不出大岔子。
当然,面对保守派的故意阻挠,他也暗自决定:决不心慈手软。
李昭容、崔修容两位新晋皇嫔负责具体细节,李冲、崔光、拓跋澄、拓跋勰、穆亮等一众心腹大臣出面发布政令,部署官员、小吏去落实,皇帝拓跋宏幕后支持、把控,魏国的鲜卑族易改汉服运动,强力、稳定地推行起来。
绝大多数鲜卑贵族、臣子、世家、小民都很配合这项运动。
有些人心有怨言,但也不敢表现出剧烈抵抗。
但是,有几个人的不配合,让皇帝拓跋宏十分不舒服。比如拓跋丕、穆泰、陆叡。
而最让皇帝烦心的那个人,则是太子拓跋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