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路,也是很重要的。
这一刻,如果往东到城里去,尚有五六十里路。
而也就是在这一刻,柯晓风突然觉得有点烦躁起来。原本打算出远门散散心的,却万万没有想到,刚刚来到这驿站口,就有点茫然失措了。
人说春风和煦、阳光明媚,自古以来,多少文人墨客,对此盛赞不已。此时此刻,时近正午,她是只觉得,倒是有点燥热的感觉了:就这样往东走,走上好几个时辰,或许也能够到达那城里。只是,这日头就这样当空照着。走起路来,不一会儿,多半就要额头直冒汗了。如此艰难地行走着,又有多大意思呢?这么长的路,能不能走完,也还是一回事。当然,倘若即刻返回村子里的家中,面子上也挂不住。由此看来,出门在外,也没有那么简单……
就这样想着的时候,她把自己的目光,从东边收了回来。
突然,“驭——”的一声响起,一驾马车停了下来,就停在她西侧五六尺远的地方。
原来,此前的一小段时间里,她站在驿路偏北一侧,向东张望,脑子里天马行空的时候,不知不觉之中,就快来到了驿路中间。自西而来的这驾马车,也正好赶过来了。为了慎重起见,随着那“驭”的一声,那车夫勒住马缰,让马车停了下来,以免闯出祸来。
这一瞬间,柯晓风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她只是隐隐地记得,一般情况之下,车夫喊“驾”,是催促马匹快走;而叫“驭”呢,应该就是要求马匹停下来吧?人说“隔行如隔山”,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她对车夫与马匹之间的暗号不太熟悉,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一刻,有一点,她还是很清楚的:
自西而来的这驾马车,已经停下来了!
至于人家为什么要停下车来,她倒不是很清楚……
就在她愣神之际,一个随从模样的年轻人,先是跳下后车厢,接着就是怒容满面,快步走上前来。
“你,你怎么,”年轻人呵斥道,“你怎么挡在驿路中间?”
到了这时候,晓风这才醒悟过来,人家停车,只是因为自己挡路了。马车过不去,只有先停下来了!
“路中间?”她说着,下意识地将伸得较长的右脚向后收了收,“我,我正想着到那边去,靠右走……”
原来,当时也有着“行人靠边走,车马靠右行”的说法,至于行人是要靠左边还是靠右边走,倒是没有明确的规定。当然,在一般情况之下,在道路偏右一侧行走,还是比较顺畅的;至少,你不用目送着车马直奔眼前。晓风眼见对方斥责自己挡路,急中生智,临时就编出自己要到驿路右侧行走的话语来。这样一来,给人的感觉似乎就是,你明知本姑娘要过路,还冲那么快干什么呀?
那年轻人眼见对方要比自己小两三岁的样子,不过,说起话来,倒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甚是恼怒。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对方还真是要过路,己方也是拿她没辙的。
“你,你挡住,”那年轻人顿了顿,这才接着说道,“你挡住蒙大人蒙学政的去路了……”
他不这样说倒还好,如此一说,倒是激起了对方心里的那股拗劲儿。
原来,在当地方言之中,“蒙”也包含着“蒙昧”“低智”“不开窍”“喝醉了”之类的意思。因此,晓风一听之下,先是皱了一下眉头,紧接着就回怼道:“蒙大人?蒙大人就能够不让老百姓走路吗?”
“这?这……”年轻人一时语塞了。
原来,他的主人“蒙大人蒙学政”,尽管也属于省级高官,只是,这“学政”,一向管理的只是教化、文教方面,而不像地方上的民政、军事主官,属于清水衙门,那威仪、权势,着实有限。再说,这一次,大体上也属于轻车出行,也没有太多十万火急的事情。换一个角度说,当地主官真要有什么紧急情况,一般会安排专人在前鸣锣开道,而且要举着“肃静”“回避”之类的牌子。在那种时候,路上行人自然是要避让一下的。而己方的此次出行,似乎也还达不到那种程度吧?
“学政?”只听晓风接过话语,“就是要教化百姓、移风易俗、兴办文教吧?如果真是这样,自己首先就要通情达理,所谓‘正人先正己’,如果只想摆着官老爷的架子,哼,老百姓未必就会买账……”
她的这几句话语,乍一听,看似泛泛而谈,不着边际。然而,由于所说的那一切,却是符合圣经贤传的大道理,真要反驳起来,却也是不那么容易的。
“姑娘家,”那年轻人不想输了气势,支支吾吾道,“休要逞那口舌之快!要是,要是耽误了蒙大人的行程,只怕,只怕你担责不起……”
“耽误行程?什么叫作耽误行程?”晓风也不甘示弱,“你坐你的车,我走我的路,怎么能够说我耽误了你的行程?”
“如果,刚才,如果不是你刚才挡路,我们,我们这驾车,早就走出三五里路了……”那年轻人也来气了。
“年轻人,”晓风顺势用上了老气横秋的语气,“你们要停下来,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挡路?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够挡住你们的去路……”
“你,你这是越说越有理了——”那年轻人,有点气急败坏起来。
“有理?”柯晓风慢条斯理道,“我怎么就不能有理?我,我如果没有理,这一刻,也就没必要站在这路中间,跟你们论理了……”
“姑娘贵姓?”也就在这一刻,一个陌生的声音穿了进来,“本官,本官这厢有礼了……”
柯晓风不由得心头一震:自己只顾着跟这位随从“论理”,如果这还真只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的话,倒是有点不知轻重缓急了。而且,有哪个官员会对平头百姓说“本官这厢有礼了”?是啊,人家有教养,宽容大度,我,我可不能不知好歹了……
就这样想着的时候,她不敢怠慢,连忙循声望去。
这说话之人剑眉星目,面相甚是儒雅谦和,看上去年近三旬。这一刻,若不是他自称“本官”,还真像个要去赶考的饱学儒生。
眼见对方在抱拳行礼,柯晓风再怎么“狂妄”,也不敢安然受之啊!
心头一惊之下,她连忙向后退了几步,以示自己决不能受此大礼!
紧接着,她稍稍弯下腰,按照当时的规矩,行了个万福之礼。
“民女无意冲撞大驾,还请恕罪——”激动、紧张之际,她的话语,显得有点结结巴巴了。
确实,一时半会儿之间,她没能想到,这位“蒙大人”还会亲自下车,来过问这样的一件小事情。更要紧的是,对方既然如此权高位重,怎么会先给一个草根民女行此大礼呢?尘世间,凡事适可而止,这点规矩,我们的柯大姑娘,也还是懂得的。
那位蒙大人眼见对方识大体、懂进退,举止神情上亦是大方得体,不像那种无理取闹之人,此前那原本有点愠怒的心思,也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更何况,眼前这位姑娘秀外慧中,于风姿绰约之中,又带有几分草根阶层所特有的质朴、开朗,甚是罕见。因此,他欣慰、喜悦都还来不及,如何还会直斥其失礼“挡驾”呢?
“快,快退后吧,”那随从模样的年轻人依然心有不悦,“我们,我们蒙大人还要赶路呢?”
然而,这一次,柯晓风不再反唇相讥,而是静静地打量着对方的这驾马车,像是在思忖或是在斟酌些什么……
那蒙大人也像是看出了些什么,他先是指了指这马车的后车箱,对那随从这样说道:“袁护卫,你,你先到那边看一下吧?”
此时此刻,尽管用的是商量的语气,然而,熟悉官场规矩的人都已经知道,主人这样说,实际上已经是在下达命令了;至少,也是在提醒自己的手下,就到这一步了,千万不能够再惹是生非。
果然,柯晓风看到了,尽管这“袁护卫”有点不乐意,不过,既然上司都已经发话了,就只能缓步向车厢方向行去。
“哦,这位姑娘,”蒙大人缓缓地说道,“不知,不知有何为难之处?”
这样的一句话,倒是点醒了柯晓风。是啊,自己为什么会走神,会焦躁,不正是因为此去难以成行吗?
迟疑片刻之后,她试着这样说道:“哦,请问,这是到城里去吗?”说着,还扫了那驾马车一眼。
这位“蒙大人”虽说是姓“蒙”,却绝非蒙昧之辈、浅薄之人。眼见对方如此的言行举止,他也隐隐地意识到了什么,只听他这样说道:“哦,这位姑娘,你,你也要到城里去?”
柯晓风先是“嗯”了一声,接着又点了点头。然后,她的目光了,依然在那马车上停了一会儿。
蒙大人微微一笑:“姑娘,你,就你一个人?”
长睫毛扑闪了几下之后,晓风这样说道:“是啊,暮春时节,到处都是欣欣向荣之景。闲着无事,就想着到外面走走……”
凝神片刻之后,那蒙大人这样说道:“这样吧,这驾马车,也还算挤得下,姑娘如果不嫌弃的话,倒是可以屈尊就座……”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对方那竭诚相邀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霎时,柯晓风的内心,波澜陡起:这一切,还真的有点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吧?说得长远一点,这一天,一路上,自己一直都是思绪如潮的。是啊,对于父母一辈的那些经历,自己只能是听说而已。然而,那种种神奇与传奇,倒是让人神往不已了。
这一切,由该从何说起呢?
年轻的时候,每一个人的心思,都不会那么安分守己吧?也就是说,总是希望,能够到外面闯荡一番吧?当年,母亲与叔母,是被洪水冲走,最终才辗转到了这儿。从常人的目光来看,故土上那家破人亡的一幕幕,确实是人生的一大不幸。然而,如果从我们后辈的角度来看,似乎又不尽如此了?这,这又怎么说呢?显而易见的是,如果没有那一场大水,还会有我们这七姐妹吗?这人世间的事情,就像那链子一般,一环扣一环的。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都习惯这样想:如果当初,如何如何……只是,那些如果,又该从哪儿说起呢?说来说去,似乎就要追溯到盘古开天辟地那一刻了。然而,就是盘古开天辟地,不是也可以再“如果”一番吗?如此说来,太多的如果,其意义,终究还是有限的。
我这样想,倒也不是说,我就是要去感谢当年的那一场惨绝人寰的山洪了。我的意思是说,对于已经过去的那一切,应该去坦然面对。这样一来,对于眼前的这一切,才会多几分从容与大度。对于未来,才会多几分思索。再回到眼前,这些日子里,对于自己生活之中的这一切,自己早就有点厌烦了、腻味了。于是,我就想着,是不是可以到外面打一转呢?而到了这一刻,眼前的这一幕,似乎……
心口砰砰砰地直跳了好一阵之后,晓风这样说道:“大人的一片好意,民女自当领取。只是,这,这应该是官家公务所用之车,民女贸然上座的话,只怕于情于理上,都有所不便。再说,大人此举,会不会给人以假公济私的口实呢?”
“哈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再过了好一阵子,那蒙大人这才正色道:“姑娘,你不贪小便宜,更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确实难得!在此,本官也就照直说了吧,本官隶属于礼部,除了教化兴学方面的事务,于民情风俗等方面,仍需亲历躬为,因此,姑娘上车之后,对于本地的相关情况,本官仍然需要姑娘有所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