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站在长桌的这一侧,与上首无声端坐的愚者静静而望。
片刻后,确认了愚者正在沉眠之中,顾时才稍稍放松了身体,缓缓朝着青铜长桌的另一端走去。
脚下的灰雾沉静翻涌,背景中的星空似乎永恒不变,并没有间隔太久,大概也只是几十年的时间,顾时便再次登上了“源堡”。
只是上一次来到“源堡”的时候,正值自己与愚者交锋的最终阶段,整个“源堡”也因为他们力量的波动与福生玄黄天尊的试图苏醒而震荡不已。那个时候无论谁出现了失误与错漏都会导致全盘皆输,所以他根本就没能静下心来好好地观赏一下“源堡”内部的模样。
“这就是一直以来,你所能看到的景象吗……”
顾时望着浮动在灰雾中的诸多星辰,深吸了一口气,只感觉到某种无比浩瀚的力量环绕在自己周围,像是在试探着什么,又不会过分靠近,也不会与之形成接触。
现在的“源堡”依然将自己当作是愚者,因此他才能安然地站在这里享受“源堡”那蕴含其中的伟大力量,想必作为“源堡”的主人,愚者所能感受到的远比自己要来得震撼。
这个漏洞顾时以前就用过,当时还是在愚者尚有强大的反抗意志的前提下被他钻入了“源堡”,如今愚者还在沉睡,他可以在这里待很久都不会被“源堡”发现。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再进一步地去模仿“源堡”的主人,在自己的非凡特性里唤起诡秘之主的意志,那样一来,即使没有黑夜女神的“隐秘”,“源堡”依然会将自己视作主人而允许自己存在于灰雾之上。
但是那样一来,自己也将陷入到阿布霍斯污染的泥沼中,成为疯狂的诡秘之主的一个“分身”。
他到这里来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给愚者当祭品,眼下的行动自然是越快越好。
于是顾时缓步走过青铜长桌的侧面,从那一张张没有主人的高背椅旁经过,伸手轻轻抚过上面斑驳的痕迹,按照着塔罗牌的顺序细数着每个位置的座次。
当走到愚者左手侧的第六把椅子,也就是六号塔罗牌“恋人”的位置时,顾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嘴角微微扬起,笑着摇了摇头。
随后,他继续向前走,步伐轻盈无声,每走一步,都只是带起脚下的一点点灰雾向上腾起,几乎没有造成任何的波动。
越靠近青铜长桌上首的愚者,顾时就感觉到那存在于无形中的压迫正在慢慢向自己袭来,并且即使愚者没有苏醒的意识,那非凡特性中的聚合倾向也已经开始缓慢出现作用,不断地吸引着他向愚者接近,进入到那更深层次的地方。
要知道,他身上的唯一性和一个非凡特性可是由亚当空想出来的啊,但这却也仍旧可以让非凡聚合得如此强烈。
“不知道若是愚者吞噬了第二份『错误』唯一性,即使那是空想的,那在其失效前的短暂刹那里,祂是否会因此产生某种错误呢……”
顾时忽然异想天开地想道,他似乎发现了某个漏洞,也许这是一个全新的可以用来对抗诡秘之主的思路,但可惜的是,他没有去验证这个想法的时间,也承受不起验证它的代价。
远方的星辰点点闪烁着,飘荡的灰雾渐渐散开,顾时终于来到了长桌的上首,站在了愚者的身旁。
暗色长袍下的身体呈流态滚动着,像是在呼吸那样轻微起伏,不断显现着如同星光一般的微点,又像是无数条虚幻的蠕虫交织在一起,合抱成一团巨大的,没有规则形态的奇异物体,其中蕴含着极其恐怖的混乱,仿佛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被那扭曲的物质吞噬所有的理性与意识,永久地沉入其中,直到连同身体在那的所有自我概念都成为那伟大的一部分。
这种程度的精神震荡,即使是真神都难以完全抵御,但顾时却依然能够保持住自己的状态。
因为这并不是诡秘之主最完全的神话生物形态,或者应该说,沉眠中的愚者仍然在有意克制着自己,收敛着自己的气息。
在这样的表现中,顾时看到了唤起愚者本身意志的希望。
“好久不见,愚者先生……”
顾时微笑着,抵御着来自诡秘之主身上那无穷无尽的可怕威压,将双手抬起,朝着祂伸去。
就像是把手伸入泥潭中那样,越靠近愚者,他的手就越受到明显的阻力,并且开始出现强烈的排斥反应,双手反抗着他本人的意愿,外表出现了明显的崩解与融化,隐隐开始变化成无数条时之虫,挣扎着想要逃离。
但在顾时不断地操控下,他的手最终还是伸到了愚者的头颅之上,合围成了一个开放的圆圈。
随后,他的单片眼镜中闪过一道白光,散发着淡蓝色晶莹亮点的“正义冠冕”出现在了他的双手上。
对准了方向,顾时松开了手,让“正义冠冕”缓缓地落到了愚者的头上。
在冠冕接触到愚者身体的那一刻,“源堡”内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
笼罩着一切的灰雾顿时如疯狂了般剧烈地翻涌起来,整座宫殿发生了可怕的震动。那些巨大的石柱纷纷产生龟裂,穹顶被撕成大量的碎块,不断地向下坠落,砸中了青铜长桌,让它从中间断成数段,掀翻了空荡的高背椅,使其混乱倾倒。
同时,从高坐在长桌上首的愚者身上,那些被限制着的气息与力量也如失控了一般,尽数向外释放着。
“正义冠冕”被冲击得仿佛随时都会裂开,它那蓝色的荧光在无形的冲击中显得是如此渺小,但是落在愚者头上的它却像是生根了那样,在那极有限的时间里,它没有被从愚者头上取下。
于是乎,冠冕中那些荧光,那些蕴含着“正义”奥黛丽多面多相,以及她陨落前最后情绪与执念的晶莹悄然流入了愚者蠕动的灰黑色液态身体内部。
刹那间,从愚者身上迸发出来的强大威压削减了不少,至少足以让人再次接近祂。
此时,被途径高位者的压制造成了灵性失控的顾时的身体已经开始产生了崩溃的趋势,他的脸庞上,无数时之虫争先恐后地显现了出来,无声地嘶吼着,想要尽快远离这里,又想要遵循着非凡聚合的驱动回归到愚者的身体中。
顾时的眼眶四周已经异变到不成样子了,悬浮在右眼上的单片眼镜也在高频地颤抖着,似乎随时都可能掉落,乃至碎裂。
但顾时依然稳定着自己的动作,好像什么都不在乎那样,抬起扭曲成如同腐烂鱼肉般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单片眼镜。
漆黑的“死亡笔记”瞬间出现在了他的手中,顾时攥紧笔记本,里面的“死亡烙印”感受到了对应存在的气息,正在不停撬动着笔记的书页,挣扎着想要出来。
顾时寻着最合适的一个时机,在愚者的力量被压制到最低点的那一刻,他拿着“死亡笔记”朝着愚者身体大概是心脏的那个部位靠去。
但是忽然间,一团夹杂着灰雾与黑液的物质像是突触般从愚者的身体上生长了出来,瞬间缠绕住了顾时的手。
在一阵扭曲蠕动后,它变成了一只包裹在暗色长袍下,戴着黑色真皮手套的手。
顾时的表情一变——即使他现在的面孔已经无法出现足以人类辨认的表情——低头看去,在愚者面部的那个位置,那张老旧的橡皮面具缓缓沉入了黑液黏泥之中,浮现出了一张拥有着两个形象的诡异面孔。
左侧的那一半,是一个由大量透明灰色蠕虫组合而成的阴影,在那应该是眼睛的地方,亮起着一个突兀的白点。
右侧的那一半,是一个狰狞恐怖,包含着极强愤怒与疯狂的青年的面孔。
那融合了两个意识的面容,在此刻抬起了头颅,用充满了最深重怨恨的目光看向顾时。
一个混合了许多男性声线,夹杂了大量空间噪音的人声在灰雾之上轰然回响。
“阿……蒙……!”
紧接着,那飘浮在愚者头上的“正义冠冕”在一声微不可察的声响下骤然粉碎,伴随着一道悲哀的叹息,化作了漫天的晶莹碎粒,飘散在灰雾之上。
那每个碎粒的侧面,都是一个“正义”奥黛丽的形象。她们向着顾时投来了惋惜的注视,随即便彻底消散在了剧烈翻滚的灰雾中。
然后,削弱下去的“源堡”再次如剧震般晃动起来,就像是一只苏醒的可怕巨兽,终于无法压制住它的愤怒。
愚者张大了嘴,祂的嘴里没有传出任何的咆哮,却是发出了一阵足以使所有诡秘三途径的非凡者悉数崩溃失控的冲击。
顾时的精神顷刻间陷入了崩溃的边缘,意识仿佛快要蒸发那般,所有的灵性与非凡特性都在疯狂地颤动,破坏着他存在的结构,泯灭着他的自我认知与所有的意志。
顾时现在还能保持着最后的一点清明,是因为愚者仍然没有彻底解放作为诡秘之主的力量。
“正义冠冕”终究是起到了一点效果,愚者的自我意识被埋藏在污染与疯狂之下,竭力地想要阻止自己的屠戮与破坏。顾时便是在这一点的空间下,勉强地寻求着自己的生机,保护着自己岌岌可危的生命。
愚者的污染源自于阿布霍斯,自己身上存在着阿布霍斯的标记,因而这些污染对他来说并没有太过于致命的作用。
但是旧日带来的冲击几乎相当于一个普通人直面神明时的恐怖,顾时现在依然能够拥有自我意识还是因为『错误』途径天使之王的特殊性,能够通过无意识的分身分散储存自己的意识,在紧急情况下为自己提供锚。
这是阿蒙常用的招式,顾时现在也回归了他的原点。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虽然还能坚持,但也坚持不过几秒。
旧日面前,几秒便已是难以想象的高度。
“黑夜,你可真是棋差一招啊……”
顾时凄惨地笑着,既没有躲避,也没有使用黑夜给予他的“隐秘”。
“死亡笔记”被直接吹离了顾时的手,大量的时之虫正从他的身上被剥离,连同那最核心的非凡特性与唯一性,都开始出现溃散的征兆。
在这最关键的时刻,顾时做出的行动是:
他用仅剩的,可以进行基本功能的手,伸入了自己衬衫胸前的口袋里。
在那里,他存放着一个从现代地球拿来的,一直携带在身上的“纪念品”。
他立刻将其取出,并尽可能地窃取着作用在那个东西身上所有的毁坏,奋力把它在愚者面前展开,让它坚持着那份完整,哪怕只是非常短暂地瞬间。
红色的布料晃动在灰暗的激流中,金黄的星辰一如夜空中最闪耀的光源,那是属于家乡的色彩。
如果现实世界的分析小组们依然在观看着这场堪称神话的景象,那么他们一定可以认出。
这是顾时从现代地球带走的,那面小小的五星红旗!
这面由现代工业制造,只有由最质朴的材料做成的旗帜无法承受旧日神明力量的冲击,即使顾时用尽全力窃取着它受到的损伤,它也只是坚持了那么一会儿,便被撕成粉碎,化作了尘埃。
但它留下的影响,却不像它的躯体那样容易消灭。
突然,从愚者身上迸发出的冲击一下子止住了。“源堡”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倒塌的宫殿被定格在空中,就连灰雾的涌动也在这一刻陷入了沉寂。
顾时沸腾的精神一下子得到了喘息之机,他立刻将自己已经步入狂乱的灵性剥离了出去,用分身分担着自我的损伤,用最快速度修复着失控边缘带来的影响。
随后他看到,愚者那拥有两张面孔的脸像是融化了一般沉入了灰雾与黑液交织的身体中。
短暂的挣扎后,一张全新的面孔忽隐忽现地从长袍下钻了出来。
那是一张五官没什么特色,长得还算斯文的脸。眸子深棕,黑发较短,但眼袋明显,甚至有了一点隐约的双下巴。他戴着一个不是那么粗的黑框眼镜,面部线条有些柔和,整体气质很是平静。
这不是克莱恩·莫雷蒂的脸,也不是他多个身份中任何一位的脸。
这是属于那个旧日遗民,周明瑞的脸!
此时,这张本应该很温和,很平静的脸庞却显出着极致的痛苦,好像随时都会再次坠入疯狂的深渊。
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向顾时,嘴巴一张一合,嘶哑却清楚地说道。
“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