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七日,望舒都待在自己的寝宫中,足不出户。第八日开始,才又恢复了每日的功课,但是除去下午的武课要在演武场进行以外,望舒剩余的时间仍旧都在荣福殿中,连往日里最爱去的李弘茂和玉山长公主处都没再去过。
上午的功课,她总是能多耗一会儿就多耗一会儿,赖在偏殿里东问西问的。熟悉她性情的李家明深知,她这是不想在荣福殿见到下朝后来请安的李璟。父女两人之间的隔阂渐深,看在眼里的宋福金和李家明都没有什么好方法,只能希望靠时间来修复裂痕。
其实望舒不想见的不止李璟一人,还有每日来请安的永宁公主李婉柔,每每见到,都能从她眼中看到一股仇恨的光芒。望舒现在自己的心情都不好,更没有心情去应付其他人,所以干脆就躲着点儿,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这几日也有一件让望舒特别开心的事情。潘扆在连连讽刺了她七日后,终于教授了她一套正经的师门轻功步法,名字也格外好听,叫做惊鸿照影。
套用一句潘扆的原话,“若是学了这个步法,还是能被人抓到小辫子,那以后干脆就不要再说是我徒弟了!忒丢人!”
吃一堑长一智,望舒这几日可是努着劲儿的练着这脚下功夫。就连下了课回到荣福殿中,还是能在院子里发现她晃晃悠悠的身影。就连吃饭时,夹起的菜还没送入口中的那点儿功夫,都得再念叨几句步法口诀。
“公主,我也想学功夫。”
正复习着口诀的望舒顺着声音回头看去,惊讶的看着刚才那句话的源头,晴雨。
“怎么忽然也想学功夫了?”望舒好奇的问道。
“我希望下次公主再揍人时,站在公主身边的是我。也希望在关键时刻,不用公主来保护我,而是我可以保护公主。”晴雨抬起头认真的说道,“我想了好几日了,我不想下次遇到相同的情况时,我只能在帐中傻等,担心着公主的安危。我想做公主的先锋和后盾,永远护得公主平安。”
望舒看着如此认真的晴雨笑了:“真想学?学武可是很苦的哦!”
晴雨又上前一步,使劲儿点了点头:“我要学,再苦也不怕!”
“好吧。”望舒点了点头,“明日我和三师傅说说,看他愿不愿意多教一个。”
晴雨闻言立刻点头如捣蒜:“谢公主!您只管和他说,他若不愿意,我就求到他愿意为止。”
看着信心十足的晴雨,望舒也开心的笑了起来。
荣福殿中,宋福金也正和青萝说着体己话。
“青萝啊,你跟了我多久了?”
“回太后,也有小十年了。”青萝一边给宋福金揉着肩,一边笑着回答。
“是啊!一转眼竟然都这么久了!”宋福金感叹了一番,“若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也二十三了吧。”
青萝点了点头:“是,过了七月就二十四了。”
宋福金叹了口气:“要是在宫外,这年纪合该已经嫁了人生了子了。还是我耽误了你啊!”
青萝闻言立刻摇头说道:“您和圣人一向厚待婢子,早就允了婢子出宫嫁人。是婢子自愿留在太后身边服侍的,怎么能说是您耽误了我呢!”
宋福金拍了拍青萝的手,笑着问道:“青萝,你可有意中人?”
想起李家明,青萝脸色略红了红,但还是轻声说道:“太后何有此问?”
宋福金并没看到青萝的脸色,只是想着自己这几日一直在考虑的事情,还是有些觉得对不住青萝。若她有了意中人,这事不提也罢。
宋福金看着殿外的那一角天空,目光有些悠远:“我老了,最近总觉得精神不济,也梦到过先皇几次,也许是大限将至。想着将你们这些孩子提前安排妥当。若你有了意中人,就出宫嫁人吧。”
青萝听出太后话中的苍凉之意,心中一惊,急忙跪下说道:“太后何出此言?这几日太医令日日来请平安脉,说您身体已经大好,您可千万别胡思乱想。”
宋福金笑着点了点头:“人啊,总会老的。我不希望哪天自己忽然不在了,你们这些孩子失了庇佑。还是提前安排好了,我也好放心。”
青萝摇着头说:“太后,我不出宫,我就想陪着您!您别让我走,我没有意中人,也不想嫁人!就算以后……我也可以守着公主。”
宋福金看着青萝的眼睛说:“青萝,你知道,我最担心的就是永嘉了。你可愿一辈子帮我照看永嘉?”
青萝不住的点着头说:“婢子自然愿意。公主也是婢子看着长大的,疼爱她的心不比我阿娘少。”
“那好。”宋福金扶起青萝,拉着她的手说,“既然你没有意中人,那我问你,你可愿意入宫为妃?在这宫中也做个主子?”
听到宋福金的话,青萝惊讶极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似乎一时之间并没有理解透彻一样。
宋福金也知道这话问的突然,遂继续解释道:“等我走后,永嘉只有两条路,或者搬去寿昌殿,和长宁、永宁住在一起,由皇后亲自教养;又或者独居一宫,自生自灭。这两条路都不好走,皇后有自己的亲生女儿,如今又要教养永宁,她能分给永嘉的心又有多大?独居一宫,听着好听,但没有依靠,在这吃人的皇宫中,永嘉能不能平安长大都难说。”
青萝认真听着宋福金的话,抬头问道:“您是想让公主和我在一起?”
宋福金点了点头:“我想了几日,唯有此一法。你入宫为妃,有我和你阿娘为你撑腰,你自是不用从那美人宝林做起。不管是昭仪还是贵妃,都能独居一殿,教养公主。如此,永嘉跟在你身边,我才能放心。”
听完宋福金所说,青萝心中五味杂陈。自入宫服侍起,她就谨小慎微,恪守本分,从未想过要登上枝头,做圣人的女人。李璟?她向来只有尊敬,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慕。
想起心底深处藏着的那个青竹般的身影,青萝犹豫了。偶尔也是会做些美梦,梦到和他一起出了宫,在普通的民居里也过上了不敢想的幸福生活,平日里他教书育人,她织布绣花,偶尔相视一笑,美好的那么的不真实。
看出了青萝的犹豫,宋福金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对陛下没有爱慕之情,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一时间肯定会有些犹豫不决。可寻常的夫妻两个,也是在一日日的接触里才日渐情深,过日子过日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我的儿子我也清楚,他心软多情,不会是个最好的丈夫,可嫁给他的人,他也会厚待对方。你性情温和,知书达理,于诗文一道也颇为精通,定能让他另眼相看。”
宋福金看着青萝的眼睛说道:“青萝,你这几日好好考虑考虑。我不会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若你最后想清楚了,还是想出宫,我也会高高兴兴的为你张罗。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要记住,不管你最后选择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也不会失望。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别为难自己。”
青萝感激的看着宋福金点了点头:“太后,青萝谢谢您的厚爱。其实这些年来,与其说我在服侍您,不如说是您在护着我长大。能跟在您身边,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好孩子!”宋福金轻轻抚摸着青萝的脸,柔声说道,“回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青萝点了点头,快要走出殿时,青萝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空旷的大殿之上,宋福金一人坐在最高的位置上,宽大的椅子上那瘦弱的身影显得是那么的无助和孤独。
不知何时起,宋福金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如今从远处看去,就仿佛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一般。可就是这样一副瘦弱的肩膀,却护着她在羽翼下平安的成长,如今想要继续护着小孙女时,才发现那双曾经丰满的羽翼却早已变得千疮百孔,干涩的羽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青萝的眼中,忽然留下了一行清泪。
一边是太后和望舒,一边是李家明。到底应该何去何从,青萝的心里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宋福金正闭目养神时,忽然听到了去而复返的脚步声,睁开眼睛,看见已经离开的青萝又笑着蹲在了她身边,学着望舒的样子,将头轻轻靠在了她的双腿之上。
宋福金无奈的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青萝的柔软发丝。手心里是和孙女完全不同的发质,望舒小小的年纪,发丝却又黑又硬,就像是她的性子一般,倔强的很。而青萝的发丝,却软软的细细的,摸在手心的触感也是滑滑的,就像是她的人一般,温柔却有主见。这样的性格,要比望舒更适合在这宫中讨生活。
“你真的想好了?”宋福金柔声问道。
“嗯。”青萝闭上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公主自小就在您和先皇的手心里长大,一想到她以后也许就要过那种仰人鼻息的生活,婢子的心里就沉甸甸的,仿佛透不过气来一般。我愿意做公主的依靠,我愿意尽我最大的努力去护佑公主一生平安喜乐。”
宋福金深深的叹了口气:“那你呢?要在这皇宫中被困一辈子,你可甘心?”
青萝闻言却笑了:“婢子在这宫里活了十年了,早就把这里当成了家,再有三十年又何妨!若真让我出去讨生活,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习惯呢!”
看着青萝带笑的眼睛,宋福金也笑了笑:“我替永嘉,谢谢你!”
“瞧您说的这是什么话!”青萝此时忽然孩子气了起来,一改平日里的稳重,抬起头撅着嘴巴不依道,“公主也算是我带大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我眼里,公主早就像是我女儿一般了!今日您不说这些,以后万一有一日……我也舍不得将她一人留在这宫里。”
重新趴在了宋福金腿上的青萝,想起第一次在寿昌宫见到李家明的那天,仿佛就像是前世的记忆般,如此久远。
就这样吧,挺好。
青萝闭上眼,似是不经意的抬手撩发,动作间,擦去了眼角落下的一滴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