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那天,望舒正在荣福殿中陪伴太后用早膳时,听青萝禀告说李弘冀因为昨天晚上那事儿,先是被李璟叫去训斥了一番,后又被钟皇后叫了去,语重心长的说了些兄友弟恭的话。
自那天后,望舒发现长兄的脸色变得更黑了,尤其是见到他们几人时,眼神中还隐隐透着些寒光,吓的李从嘉再也不敢近他身旁十米之内。就连日常请安见面,他也总是一人独自坐在角落,偶尔马氏兄弟进宫请安时,他那副仿佛千年不变的脸上才会浮现些笑容。
看着这样的长兄,望舒在心里默默悲哀了一下,他们明明应该是最亲近的一家人,却最终相处成了这样一番情景。但每当想起徐峰表兄后来悄悄告诉她的那些话,她就又硬起了心肠。如果长兄和阿兄的路注定是两个方向的话,那么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站在阿兄的身边。
当然,望舒的一番纠结也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在宫中过了上元节后,李弘冀就又重新收拾了行装,出发回广陵了。看着那个逐渐远走的寂寞身影,望舒在心里祝福着他一路顺风。
待到过了二月的烈祖忌日,皇宫中已经是彩灯高挂、歌舞升平了,在这诺大的皇宫中似乎再也找不到烈祖李昪的生活痕迹了。而出了孝期的李璟也终于恢复了他本来的样子,殿内整日里乐舞喧哗、诗酒相伴,凝华两殿的上空总是盘旋着美妙的音乐,久久不散。
荣福殿的偏殿中,望舒捂着耳朵烦躁的看着手里的书本,小小的人在一边直叹气。
李家明看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说:“静心。”
望舒郁闷的放下捂着耳朵的双手,泄气的趴在了桌案上:“师傅啊,这么吵,怎么静的下来啊?这些声音,是我静了心就能听不到的吗?”
李家明撇了她一眼,笑着说:“韩愈在闹市里走着路都能读书,你如今坐在这安适的殿内,不冷不热,无风无雨,不过是远处有些声音罢了,怎么就读不了了?”
望舒闻言,憋着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沉浸在了书本中,跟着李家明重新读了起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望舒诵读着书中的诗句,忽然惊喜的抬头说,“师傅,上巳节,后天就是上巳了呢!哎,要是能去秦淮河边游玩一圈就好了!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宫呢!有时候真羡慕阿兄他们,以前他们还住在王府的时候就经常出去玩,听阿兄说秦淮河两岸美极了呢!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真想亲眼看看啊!”
李家明闻言抬头看向了望舒,看她一脸神游在外的表情,似乎已经随风飘了出去。李家明笑着问道:“很想出宫?”
望舒闻言立刻坐直了身体,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直点着头:“当然想啊,总在这宫墙内也是会腻的吧!我想去看看外面那个不一样的世界,想去看看阿翁最在乎的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也想去看看诗里描绘的那些繁华和日常,长河落日圆的大漠,晴翠接荒城的草原,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孤帆远影碧空尽的长江,有着万户捣衣声的长安,还有楚歌吴语娇不成的金陵……师傅,我想看名山大川的壮美,也想看烟火人间的浪漫。”
李家明欣慰又心疼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她锦衣华服、千娇百宠的长大,却无奈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一片天地中,没有机会去看那最寻常的世间百态。李家明轻声说道:“会有那么一天的,等你长大了就可以去庐山国学找你大师傅,那个时候你就能出去了。”
望舒闻言欣喜的使劲儿点着头:“好想快快长大啊!”
忽然,望舒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师傅,你说我去求求阿婆,她能让我出宫玩一天吗?我想去秦淮河边踏春郊游,看金陵城的百姓都是怎么过上巳的。”
李家明在她突然的情绪转变下愣了一瞬,犹豫了半晌说:“师傅可不确定太后会不会答应。不过,你倒是可以试试。最好再拉上几个人一起。当然,安全什么的你最好先想想明白,毕竟太后最担心的莫过于此。”
望舒不住的点着头,笑嘻嘻的跑到李家明身边,抱着他的手臂撒着娇:“师傅,你也陪我一起出去吧!好不好?”
李家明一不留神被她拽的差点儿没稳住身形,无奈的摸着望舒的小脑袋说:“你这个小丫头,是想打着为师的旗号去和太后说吧?”
望舒眼睛一闪一闪的,无辜极了:“师傅,好不好嘛!我就算拉上阿兄和五兄几个,阿婆也会觉得我们是小孩子的,可是师傅不一样啊!师傅是大人了,而且寓教于乐,阿婆怎么都要认真考虑一下的。师傅,求你了!”
“好好好!你去吧。”李家明实在不忍心拒绝望舒,只得顺着她的意思点了头。
望舒闻言欢呼一声,一蹦三尺高的就往荣福殿正殿的方向跑了去。
扒着门偷看了一眼,宋太后正在和钟皇后几人聊天。望舒在门外略微整理了一下裙子,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进去,给殿中的众人都乖巧的行了礼后,才走到宋太后的身边撒起了娇来。
宋福金看着今日格外黏人的小孙女,心中了然,这必是有事相求啊,遂也不去点破,任由她一会儿给自己捶捶肩,一会儿给自己端杯茶,忙的是不亦乐乎。
“永嘉啊,你这小陀螺似的,转来转去,我看着都快眼晕了。”钟皇后看着在宋太后身边跑前跑后的望舒,无奈极了。
“永嘉公主真是孝顺啊!刚下课就跑来给太后捶肩了呢。”凌昭仪笑着说,“可也别紧着一个人啊,你母亲也在呢。”
听见凌昭仪的话,宋福金轻笑了一声,对下首的钟皇后说:“你还年轻,不像我半条腿都埋土里了,这转了年就总是肩膀疼,我就无意间说了一次,永嘉还就记住了,总是一有功夫就给我捶两下,真是个好孩子啊!不过你还有太宁和永宁,这永嘉你就别和我抢了。”
钟皇后立刻笑着说:“瞧您说的!您可一点儿都不老呢。永嘉是个好孩子,有她在您身边,我们也放心不是。不过您的肩膀可要找太医给瞧瞧,别是受了风。”
宋太后笑着点了头:“瞧过了,太医说是漏肩风,开了三痹汤,每日里也用了药酒,配合着针灸,已经好一些了。哎,人老了,毛病就多了,养着吧。”
看着宋太后面上露出了倦意,众人纷纷起身告辞。
人都走后,宋福金才笑着拉过望舒的手问道:“说吧,何事要求阿婆啊?”
看着早已识破了自己的宋太后,望舒脸红了红:“阿婆,我是真心想孝顺您的,不是为别的。”
宋福金掐了掐望舒的小脸蛋:“阿婆知道。永嘉是真心孝顺阿婆。不过阿婆也知道,永嘉今天一定有事要求阿婆。快说,再不说,我可不听了啊。”
“阿婆!”看着宋福起身准备回寝殿的样子,望舒急忙抱着宋福金的手臂笑着说,“后日就是上巳节了,我想去秦淮河踏青,好不好?”
宋福金闻言立刻摇了摇头:“这可不行。就在宫中玩吧,阿婆让人给你摆曲水流觞宴,好不好?”
望舒不死心的爬上了宋福金的双腿,把自己整个埋到了宋福金的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宋福金的脖子说:“阿婆,我不要什么曲水流觞宴。今日师傅讲课讲的正是杜甫的《丽人行》,我不想要那些豪华的宴饮。师傅说上巳节那天,金陵城的百姓都会去秦淮河边祓禊、踏青,满城都是春日好景。我想去看看那些百姓的日常,想看看皇宫之外的生活。您就让我去吧,师傅也和我一起,他还要给我讲上巳的由来呢。”
宋福金听见望舒的话,有些犹豫,孙女自小就入了宫,从此后再也没出去过,想来一定是对外面的生活很好奇,但节日那天城里人流涌动,万一出个意外,那可怎生是好!
正要狠下心再次说不行,结果怀里的小姑娘又继续说道:“阿婆是不是担心我的安全啊!我再带上我三师傅好不好?他武艺高强,绝对能保护得了我和二师傅。我还想带上青萝姑姑和红绡,哦对了,可以让青萝姑姑的兄长也跟着,他是禁卫军右领,带一小队人悄悄跟着,那就更安全了。阿婆!你就让我去吧!”
宋福金听着,这是把所有都想到了啊,为了出趟宫,小丫头也没少费心思。
“好了,这次阿婆就让你出去,看在你想的也算周全的份儿上。”宋福金点着望舒的额头说,“不过你要答应阿婆,出去后要紧跟着青萝和程喻,不可乱跑。”
望舒闻言,立刻举着右手保证道:“绝不乱跑!”随后眼睛弯弯的,抱着宋福金的脖子说,“阿婆你真好!”
不一会儿,上完课来请安的李从嘉和李从度听见望舒得瑟的炫耀着自己后日能出宫游玩了,立刻不依的跑到了宋福金身边,一左一右的抱着宋福金的手臂摇晃着:“阿婆偏心!我也要去!”
看着在下边不好意思的吐着舌头的望舒,宋福金头疼的边挽救自己的胳膊边说道:“去吧去吧,都去吧。弘茂,去和你阿耶说,让他安排程喻带够了人,沿途都打点周到了才行。”
李弘茂笑着点头应是:“您放心,我定会看好了他们,不让他们在外面胡闹。”
宋福金无奈的看着下面欢呼雀跃的孙子们,感觉像是无意中踏入了花果山一般,捂着额头挥手说道:“快离了我吧,猴儿似的,吵死了。”
看着一哄而散的几人,望舒郁闷极了:“原来吵吵着能让阿婆这么快就同意了他们的出游!自己一番设想周到的理由和恰到好处的撒娇,在毫无章法的吵吵闹闹面前,真是,完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