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
远远的便可以瞧见灯火通明中的严阵以待,一众金吾卫垂首而立,大气不敢出。裴郁手中正捏着一件纯白的秀金挡风大氅,是倪酥遗留下的,他面颊上挂着寒凉似冰的嘲讽:“跑得真快,真够无情无义的。”
“人呢?”
裴郁视线落在桌案上那未干的笔墨上头,面容隐秘在暗色中,情绪难辨。薛管事带领着一队人马,方才回来,艰难的开了口。
“奴才无能,请大人降罪。”
裴郁抬起一双阴郁的眸子,已经爬满了猩红,嗓音中压制的是凛冽的杀气。
“南门口那些蠢材呢?是谁如此大胆在本官眼皮子底下将人放了?”
他嗓音尚且还算柔和,可薛管事久在他身边做事,最是了解首辅大人,一颗心已经是高高悬起,恐怕,南门那些个士兵,要遭殃了。
薛管事深吸一口气,终于是缓缓侧过身,下令:“将人带进来!”
有侍卫押解着南门驻守的副军领,那人猛的跪地朝他磕了个头,又急又响,这才抬起脸:“大人,属下冤枉啊!不是属下有意放走皇后娘娘的,是谢中丞,他发话了,小的们哪敢不从啊!”
裴郁怔了一瞬,可也仅仅只是这一瞬间,眼底那凛冽的杀意便如滚滚海浪四散开来,语调是诡异的执拗:“我问你,你们是本官的人,还是谢中丞的人呢?”
副军领在这威压的气息下,开始止不住的发抖,他大口喘息,呼吸粗重,说话声接近于嘶吼:“属下、属下自然是您的人!”
裴郁不再看他,颇有些躁郁的皱起眉头。
今夜,他的确故意给了倪酥逃跑机会,否则,仅仅是新帝厢房走水,根本用不着撤走她厢房外所有侍卫去救火,况且,她这些时日的小心思,他一直看的清清楚楚。
他给她一线生机,却并不打算真的放任人逃出去,预备在南门口将人捉回来,吓唬警告一番也就罢了,也好打消她成日成夜想逃离自己身边的心思。可他没料到,谢延在整件事中竟然是起的主导作用。
贱人!定是他蓄意勾引!
他凤眸已经是杀气腾腾的猩红,可语调却仍是诡异的清淡柔和:“把人办了吧。”
这话是对薛管事说的。
……
扇门向两侧打开,略寒凉的风拂过,裹挟柳絮纷纷扬扬,落在男人身上。
肃穆和压制似暗潮般在空气中涓涓淌过,裴郁又想起来那个天生反骨的女人,柔弱温顺,其实都是假象,不是吗?
复而忆起谢延那张脸,心底的寒凉再难克制:“速速带一队人马追寻皇后娘娘的踪迹,绝不能让她过淮水,发现踪迹不用将人捉回,远远跟着。”
他是匍匐在密林里最凶残的恶蟒,狩猎从来不追求速度与气力,而是慢悠悠的不远不近的追踪着势在必得的小猎物,待猎物筋疲力尽无力反抗时再猛的游弋过去,给予致命一击。
倪酥就是他最完美的猎物,她想逃,那他便给他这个机会,等她被这个道貌岸然的世道消磨的伤透时,才是收服她,令她全身心只能依靠自己的最佳时机。
侍卫微微抬眼,这个角度,只能瞧见首辅大人搁在降紫袍服上的手,苍白且冷沉。
然后,首辅突然侧身看向他:“你,将尸首处理了。”
侍卫立刻上前,屋子中央,瘫软匍匐着一个男人。
他身子在剧烈的抽搐,似在油煎中水深火热的鱼儿翻动作着最后的挣扎,喉颈处一道软肉翻起深深的血口子,源源不断的涌出血柱。
看着这一幕,侍卫简直头皮发麻,这副军领对于他们这等小兵来说,已经是不小的官了。
却说倪酥主仆二人随谢延离开大慈恩寺后,直奔洛邑,一路沿着官道迎着皎洁月色朝南而下。
道路两旁皆是半人高的灌木丛,荆天棘地,虽是初春,可也蟠木朽株,狐鸣兽唳也层出不穷,倪酥记挂着裴郁追来,又提心吊胆周遭的恶劣环境,一整夜都恍恍未眠。
直到天刚蒙蒙亮,谢延才在一处隐蔽的地方择了一处驿站稍作休整,二位女郎是又困又累,终是撑不下去睡死过去。
谢延身边俱是暗卫与亲信,随时护着少主的安全。待到晌午的时候,几人并未直接进入洛邑,而是绕向西北方向的靖水县借道赶路。
一连三日,皆是日夜兼程,才终于甩开首辅人马的追踪,赶至凤台。可天公不作美,乌云笼罩,一场暴雨降临,山路湿滑,不得已停下马,寻了处临近的山庙躲雨。
此处人烟稀少,一路以来皆是闹饥荒的难民,满目尸骨残骸,就连着山庙也是落魄废弃了的。
庙中供奉着一尊已然坍塌过半的老君像,废弃已旧的香案上,香台、香烛东倒西歪,满布灰尘,鼠粪铺案,那被扯破的经幡自顶上垂下,到处是厚厚的蛛网。
一向最喜干净的雪袍郎君,柔柔一笑,直接盘腿而坐,衣袍垂在满是污垢的地面,却仍然是端庄清隽,气度典雅,柔声安抚:“小酥,辛苦了,待咱们到了姑苏,一切就都好了。”
女郎满布倦态,可笑容却仍旧明艳动人,点了点头,也窝在立柱旁,闭目养神养精蓄锐,他们还有足够遥远的道路要前行,她必须养足精神。
庙外,玻璃珠似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势头久久不见小,后半夜,狂风呼啸,拍的庙门响个不停,轰隆的雷声更是骇人不已。倪酥在恍惚的梦中被惊醒,再无睡意。
四周只余雨声,庙外却忽然传来一伙人嘈杂的声音:“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先别寻人了,前头有个破庙,大家伙先进去躲躲雨!”
寻人?
这声音叫庙内的几人霎时间警觉起来,谢延站起身子,透过窗户破开的缝隙,瞧见外头院子里已多了数十位头戴蓑笠,身着便衣的男人。
人人手中皆有茅器,为首的人劈开松动的院门,一众人便涌了进来!
看他们手中精良的装备,绝不可能是山匪马贼,恐怕是宫中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