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老爷子笔下的故事,向来是有根脚的。除非是因为要刻意回避,亦或是存在着其他特殊缘由,否则故事中的那些人物都是真实可寻。
在洪老爷子记录里,关于靳守中靳师益父子的故事就让人有些诧异了。
绍兴二十九年,靳师益出任余杭主簿。这时,官至尚书的靳守中夫妇早已去世几年了。能在京畿附近谋得实缺,对靳家来说,自然也是件好事。
哪怕坊间传言说靳师益是沾了父亲的光,那又能如何呢?再怎么议论纷纷,也无法改变这个既成的事实。
因此,赴任的时候,靳师益自然是意气风发,满心期盼着自己能实实在在地做出了一番事来。
可是,就在这年的六月,刚到余杭没几天的靳师益就接到了家里的紧急讯息,瞬间将靳师益打入了万丈深渊。他的爱妻曹氏突然间染上恶疾,不幸病故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的靳师益只觉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竟呆若木鸡。但很快,他便回过神来,心急如焚地策马狂奔,恨不得立刻就能飞回到家中。
与曹氏结发的时候,靳师益可是把“奉日月为盟,昭天地为鉴,拜先祖为证,敬父母为凭。盟誓发愿百年不分,毕生恩爱,相敬如宾,生养兴祚,昌荣家门”看得很重。
虽然不及“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上奏九霄,晓禀众生,通喻三界,诸天祖师见证。天地为鉴,日月同心,卿负佳人,便是欺天,欺天之罪,身死道消,佳人负卿,便违天意,三界除名,永无轮回”那么硬核。
但自从和曹氏结发以来,夫妻俩琴瑟和鸣,相互许下誓言,携手白头。往余杭去的时候,靳师益还反复叮嘱曹氏把家看好,哪曾料想过自己的发妻会先走。
当靳主簿心急如焚地赶回家中时,曹氏的超度法事已然接近尾声。就只等着他最后看一次曹氏之后,就要将曹氏的遗体妥善收殓入棺椁之中。
夜里,灵堂内烛火摇曳。靳主簿神情憔悴、双眼布满血丝,静静地守坐在灵床边,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灵床上的曹氏。
他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甚至将手板心都抠破了,鲜血染红了手掌,而他却浑然不觉。此刻的靳主簿心痛欲绝,几近崩溃,若不是强忍着悲痛,恐怕早已放声痛哭。
正当靳主簿沉浸在失去爱妻的巨大痛苦中无法自拔之时,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原本安静躺在灵床上的曹氏,她的一条腿忽然向后方弯曲起来,动作僵硬且诡异,紧接着又缓缓伸直恢复原状。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守在灵堂中的人们纷纷惊恐后退数步,一个个面色惨白,目瞪口呆地指着曹氏的灵床,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靳主簿同样感到一阵恐慌,可躺在那里的毕竟是与自己恩爱多年的结发妻子。
深吸一口气之后,靳主簿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一点点靠近那张摆放着曹氏尸身的灵床。
这一看,靳主簿更是悲从心来。盖在曹氏脸上的面衣润润的,似乎是有泪水从曹氏的眼里流了出来,浸湿了面衣。
靳主簿双腿一软,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紧紧抱住曹氏毫无生气的腿,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起来:“娘子啊,你可是有未了之事,想要告诉我吗?”
靳主簿一边哭嚎着,一边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要将内心所有的悲痛都宣泄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靳主簿突然感觉到怀中曹氏原本冰凉僵硬的腿部,竟渐渐有了一丝温度,甚至开始慢慢回暖。
靳主簿先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曹氏的腿部。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做出更多的反应,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声音:“我……欲钱用……”
这话,犹如一道惊雷,直直地劈进了靳主簿的耳朵里,他听得真真切切,那分明是曹氏的声音!靳主簿整个人都呆住了,身体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满脸惊愕地缓缓站起身,颤抖着手轻轻揭开了覆盖在曹氏脸上的那层面衣。
然而,令靳主簿大失所望的是,尽管面衣已被掀开,可曹氏的双眼却依旧紧闭着,没有一丝反应。靳主簿下意识地抿紧双唇,“难道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在短暂的迷茫和困惑之后,靳主簿忙不迭地让人在曹氏的脚前烧了好几叠纸钱。
随着火苗舔舐着纸张,熊熊火光冲天而起,将整个房间映照得红彤彤的。很快,那些纸钱也逐渐化作了一堆堆黑色的灰烬。可令人沮丧的是,即便如此,躺在灵床上的曹氏却毫无动静。
就在靳主簿有些疑惑的时候,突然间,那熟悉的曹氏声音再次在他的耳畔响起:“这些钱还不够。”
这一次,靳主簿终于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这绝对不是什么幻觉,而是实实在在来自曹氏的声音!
靳主簿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又吩咐家中众人再取来好几叠纸镪。
灵柩前,靳主簿将手中厚厚的纸钱缓缓投入到火盆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曹氏那原本应该冰冷僵硬的双腿。
然而,让他惊讶的是,触手所及之处竟然传来了一丝温热的感觉。靳主簿心头一惊,连忙收回手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
然后再次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曹氏的额头,满心的狐疑。
眼看着几叠纸钱都已完全化为灰烬,靳主簿咬了咬牙,索性搬来了一个凳子,坐在了灵床旁边,紧盯着妻子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曹氏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了几下,随后缓缓地睁了开来,眼珠子先是有些茫然的转了转,当目光终于落在靳主簿身上时曹氏张了张嘴:“夫君……”
靳主簿顿时喜出望外,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自己的妻子居然真的活过来了!他急忙站起身来,双手颤抖着将曹氏从灵床上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来。
等到曹氏被扶下灵床坐稳之后,曹氏拉着靳主簿的手泣不成声,“夫君,我看见了婆婆……”
听到曹氏的话,靳主簿不由大惊,母亲已然离世数年之久,平日里他们对母亲的祭祀从未间断过。妻子怎么会说母亲找她呢?
然而,曹氏接下来所讲述的经历更是让靳主簿如坠云雾之中,摸不着头脑了。
曹氏说,就在前几日,她不幸患病之后,整日里都是昏昏沉沉的状态。突然之间,她隐约瞧见有两位身着婢女服饰的妇人缓缓地朝着她走来,并声称是婆婆特意遣她们前来邀请她前往相见。
当时,虽然自己心里明白婆婆早已经过世了,但她还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然后便顺从地跟随着那两名妇人走出了家门。
门口停了一辆肩舆。那两名妇人恭敬地示意曹氏登上肩舆,待曹氏坐稳之后,她们二人便一前一后稳稳地扛起了肩舆。虽然是妇人,但行进的速度却是飞快。
没过多久,肩舆终于停了下来。曹氏小心翼翼地下了肩舆,定睛一看,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已被那两名妇人带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官府门前。那两名妇人,则默默地扛着肩舆转身离去。
官府的大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门户一重接着一重,宛如迷宫一般错综复杂。房间众多,星罗棋布。其中一间房子的门口,竖着一块醒目的牌子,写着“南部军司”四个大字。
就在曹氏忐忑不安地站在官衙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然从旁边走过来一个身着差役服饰的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靳守中生前所使唤过的一个老兵。
那老兵远远地瞧见曹氏后,脸上露出极为惊讶的神情。他快步走到曹氏面前,停住脚步后,恭恭敬敬地向曹氏行了一个大礼,说道:“娘子,您怎会来到此地啊?”
由于彼此相熟,曹氏便也不再隐瞒,如实告知老兵道:“是我家婆婆让我前来此处的。”
听完曹氏的这番话,老兵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缘由。紧接着,他便当先迈步朝衙门里面走去,并示意曹氏跟上自己。就这样,老兵领着曹氏一路向东而行。
途中,他们路过几间厢房,只听得厢房中不时传出阵阵痛苦的呻吟声和低沉的哭泣声。
老兵转头对身旁的曹氏解释说:“这些厢房里关押着的都是犯下罪行的囚犯们。”说完,他不禁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等走到东边一间独立的房子时,房舍的门开着。
曹氏瞥见靳守中头戴金冠,身着绛袍,穿的像个王一样,与一个穿着紫袍衮服和一个白袍衮服的男子围坐在一起,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
带路的老兵恭恭敬敬地引领着曹氏来到影壁后面站定。
这时,只听得屋里传来靳守中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值此三官交替之关键时刻,不知可还有尚未了结之事?”
话音落下之后,屋内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片刻之后,靳守中忽然站起身来,亲自将那两名男子送出房门。
待那二人身影消失后,一直静静等候在影壁后的曹氏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来到靳守中面前,微微躬身行礼,轻声说道:“见过阿舅。”
听到曹氏的问候声,靳守中猛地抬起头来,一脸的惊骇,大声问道,“是谁让你来这里的。”
看着靳守中略带恼怒的神色,曹氏心中不禁一紧,赶忙压低声音回应道:“阿舅息怒,是婆婆命我前来的。”
听到曹氏这么说,靳守中不禁微微一愣,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然后领着曹氏就进了屋。
穿过前厅,来到后院之中。曹氏抬眼望去,只见婆婆端坐在堂上,一身凤冠霞帔,璀璨夺目,熠熠生辉,宛如从神祠走出来的夫人。
而婆婆身旁的侍女们,则个个手持雉尾扇,身姿婀娜,环绕而立,更增添了几分威严与华贵之气。
待曹氏恭恭敬敬地给婆婆行完大礼后,靳守中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夫人,“你呀,怎么如此糊涂!明明知晓师益家中子女众多,事务繁杂,你怎还将曹氏唤到这里来了呢?”
听到靳守中的责怪,曹氏的婆婆也是叹气,“夫君啊,妾身也是迫不得已啊。这手头实在是紧得很呐!”
曹氏闻言,连忙再次跪地叩头,急切地问道:“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哎,还不是师益他姐姐,因为嫉妒杀害了婢女和妾室,现在好了,一直被关押在幽狱。想弄她出来,但那狱吏索要贿赂。我手里又没有钱,只好找你了。”
停了一会儿之后,曹氏婆婆又接着说,“以前你为我诵读的转轮藏,法力已经用完了。你要还诵读梁武忏,来救师益的姐姐。”
“昔日你为老身诵读的转轮藏,其蕴含的法力已然耗尽无余。如今,你需得再次诵读梁武忏,方可拯救师益的姐姐于危难之中啊。”
婆媳二人就这般你来我往地交谈了许久。靳守中过来了,催促着让曹氏回去。
并让人叫来了先前接曹氏的那两个妇人,开口问道:“你们二位可曾用过餐食?”
听到靳守中的问话,那两名妇人顿时激动万分,忙不迭地点头应道:“回大人的话,小妇们都已用过饭了,多谢大人关怀!”
见此情形,靳守中点点头,表示知晓,随即便转身安排曹氏登上肩舆。曹氏坐稳之后,那两个妇人压低了声音,“娘子,不要泄露了这里的事,恐怕会给您带来诸多不利”
说完这番话,两人便小心翼翼地抬起肩舆,缓缓前行。然而,这一次肩舆行进的速度明显比之前缓慢了许多。
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来到了一辆马车旁边。两名妇人轻轻放下肩舆,恭请曹氏下车,而后搀扶着她登上了马车。
跟着车后面护送随行的有十几个人,都穿着黄衣金甲,走到飞快。没多久,他们就将曹氏送到了家里。
只是,到家以后,那十几个黄衣金甲不让曹氏下车,直到靳师益烧过两次纸钱后,他们才放曹氏下来。
说来也是奇怪,曹氏活过来之后,原本染上的病也好了。但是,仅仅才过去十天,曹氏毫无征兆地突然再次离世,并且这一次,无论众人如何努力,她都再也没能睁开双眼。
听说过这件事的人都说,要是曹氏不把这事儿告诉靳师益的话,兴许她还不会死。但是,现在泄露了天机,自然是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