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芜到底没去成廷尉府。
安乐殿内,也没了往日吵吵嚷嚷的声音,庭芜反而熬起了鹦鹉来,用他的话说殿下又不用英雄救美,那就没事儿做,塞外的人能熬鹰,他闲来无事是不是也能熬熬鹦鹉,结果这鹦鹉作息时间与他相同。
他睡鹦鹉也睡,他醒鹦鹉也醒。
于是庭芜干脆给鹦鹉喂食之后又去看看他自己养的花,最后将新得的琴爱不释手的把玩一番,随即转身准备进殿。恰此时殿外小太监通传:“庭小公子,户部尚书府江小姐来访。”
满初闻言也跟着瞧去。
身着红裙的女子不疾不徐踏入安乐殿,面上挂着慵懒得体的笑意让侍女给了小太监打赏。
满初迎上前屈膝行礼:“奴婢满初,见过江小姐。”
“起来吧。”江惜霜倒也没打算为难谁,慢悠悠道:“听闻姜女官主管六尚,我有些事想向姜女官讨教,她可在殿中?”
“江小姐。”姜藏月手捧着书卷从东厢房而出,略微点头见礼。
江惜霜掀了掀眉,对她掩唇轻笑:“姜姑娘性子果真与众不同,怪不得纪大人总是将你拘在殿中。”
姜藏月将手中书卷交给内务府的人,这才道:“江小姐说笑了。”
“纪大人只是器重姐姐,还请江小姐慎言。”满初行礼道。
江惜霜像是没听见她说话,径直在殿中石椅上坐下,庭芜这会儿也将自己的琴放下看过来,这怎么瞧着来者不善啊?
满初只道:“殿下尚未下朝,奴婢去给江小姐泡茶。”
“来找殿下?”
庭芜很是真挚上前,一拍手:“哎呀,江小姐这可是来晚了,殿下约人的行程已经排满了,今日是周大人,明日是谢大人,后日是李大人……”
“要不改日再约?”
满初看了他一眼。
江惜霜抿了一口茶,手中花鸟团扇轻摇,神情恣意傲慢,看似是不打算轻易揭过这个话题,这才慢悠悠开口:“纪大人身边的人瞧着是耳力不好,我说了今日是来找姜女官。”
庭芜在心里默默将人骂了一遍,面上挂着虚假的笑:”瞧江小姐说这话,安乐殿的人殿下向来看得紧,若出了事,谁也不好交代。”他干脆靠在柱头:“江小姐有事直说就是。”
满初奉了茶就站在一侧,庭芜笑不达眼底又道:“江小姐既是户部尚书嫡女,就该知道得罪安乐殿的后果……我说话向来不好听,且并不觉得江小姐找我们有什么要紧事,尤其是对姜女官。”
姜藏月:“庭小公子,注意言辞。”
庭芜撩了撩辫子,冲她哼哼两句:“我言辞怎么了?人家都嚣张跋扈来找事儿了,难不成还要忍气吞声,这不就瞧着你好欺负!”
暗暗蹲在树上的薛是非手中拿着几枚小的红宝石,想要砸人又舍不得,干脆咂咂嘴:“砸这女人未免太浪费了。”
被逮到树上听完这句话的孔青:“……”
孔青侧头看向身旁的红衣妖孽,只能叹气扶额:“你动静小些,别让底下听见了。”
已经听见的姜藏月并未露出什么旁的神情,只是看向江惜霜:“不知江小姐找我何事?”
距离那日沈丞相找上廷尉府已经过去两三日,庭芜他们知道内情还好,江惜霜只知道她是安意而非姜藏月。
纪宴霄并未去给安意出头,江惜霜与安意交好,是以今日来为安意出头。
虽情缘淡薄,但姜藏月知道,江惜霜至少此刻待安意尤为真诚。
可向来人与人之间,大多只是点头之交。
江惜霜摩挲着手上鲜红的蔻丹:“纪大人待姜女官与一般的奴婢不同,可姜女官也别妄想不该要的东西。”她正眼瞧姜藏月:“前几日安二小姐出了些事情,纪大人身为安二小姐的义兄,向来疼安二小姐,说来可是被何事绊住了脚?”
姜藏月了然。
果真是为安意而来。
“我与安二小姐莫逆之交,眼里揉不得沙子,自然容不得谁背着我欺负她。”她神情越发沁冷:“纪大人未去廷尉府,可是因为姜女官?”
也没等姜藏月说话,江惜霜浅浅一哂:“罢了,某些人心知肚明,如此倒瞧着像本小姐在欺负人,走吧。”她身后婢女连忙跟上,偏此时,庭芜啧了一声。
不似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模样,总算有了几分正经,庭芜双手环胸出声:“看来江小姐和安二小姐关系甚笃。”
江惜霜饶有兴趣凝视他:“庭小公子想说什么?”
姜藏月也看过去。
“前几日沈丞相去廷尉府找了安二小姐的麻烦。”青年挑了挑眉,慢悠悠开口:“我记得将安二小姐推出来的人是安大人,江小姐为何找麻烦找到安乐殿来?”
“姜女官近日事务繁忙,自是与此事无关。且似乎太子殿下因病重还未离开汴京,我若没记错这事儿被指派给了户部尚书,还有不少人在盯着。”
“今日江小姐来找安乐殿的麻烦,最迟明日朝中同样会知晓,到时候就不知道吃亏的是谁了。”
“江小姐可想好后路了?”
薛是非默默竖起手指:“!”
别看这人平日里最是好说话,可纪宴霄身边的人就没有愚笨的,眼下不是一句接一句堵到人说不出话?
薛是非冲孔青眨眨眼:“这小子可以啊。”树下听见这话的庭芜翻了个白眼。
江惜霜面色略沉了沉:“哦?”
她手中团扇不再晃动,似笑非笑:“庭小公子这话,姜女官能够代表整个安乐殿?”
庭芜耍起了无赖:“我说了?谁听见了?”
江惜霜将手中团扇递给身后婢女,继而上前几步,不紧不慢开口:“庭小公子,我也没有别的意思。”
庭芜笑起来:“江小姐今日是来做客,安乐殿自然欢迎。”又道:“可是客?”
江惜霜见他如此,越发带笑,目光看向姜藏月。
姜藏月:“江小姐。”
“我听闻太子殿下身患重疾,眼下还在汴京城内修养,由暗刑司看管。姜女官,想来此事纪大人也是要过问的,明日你当该去一趟汴京别院,顾指挥使应该也需要向姜女官了解一些事情。”
她妩媚一笑,执起姜藏月的手:“顾指挥使乃安二小姐好友,你好自为之。”
姜藏月眼眸微动,庭芜原本只听着闲话,听到这里,便抬起头来,说:“前太子病重,暗刑司接管其安危是常事。”
他神色不明:“江小姐说这话,安二小姐和顾指挥使交好,与江小姐有何干系?”
“隔朋是友。”
庭芜稍稍偏头:“隔朋是友?”
树影间的薛是非也咂咂嘴:“还有这说法?”
顾崇之这人有八百个心眼,的确不好对付,当然他在汴京城内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这人是他们的盟友。
这不就很有意思了?
庭芜再次真诚望着江惜霜,又瞅了姜藏月一眼,笑出一口白牙:“这么可怕啊?那安二小姐是我们殿下的义妹,她与顾指挥使是好友,岂非我们与顾指挥使也是好友?”
江惜霜手持团扇,看了庭芜半晌,说:“纪殿下的人当真是巧舌如簧。”
“多谢夸奖。”庭芜姿态散漫:“如此说来,咱们跟江小姐也是好友,大水冲了龙王面,一家人倒不认识一家人了。”
姜藏月顿了顿:“……”
江惜霜耳侧流苏轻晃,道:“既然都是好友,我请姜女官去户部尚书府做客,纪大人可应允?”
庭芜这会儿故作大方:“那要等殿下下朝回来亲自问过殿下。”
姜惜霜嗤笑一声:“那我就在这里等。”
庭芜:“……”
好大一块狗皮膏药。
但好在过了半柱香,江惜霜有要事离去,并没有等到纪宴霄下朝。
姜藏月这才让底下人将桌上果盘收拾干净。
待没了外人,满初感叹:“这江家小姐瞧上去是有几分真心。”
“户部尚书贪污受贿,她女儿却不像是这样的人。”
薛是非丢了一粒花生在嘴里,略八卦:“听闻户部尚书乃小贩出身,这些年在官场混谁能不被污染,不过也有那么一句话叫歹竹出好笋。”
“但她口中安二小姐和顾崇之是好友,这点我承认。”
门主的行事作风,那是路过都得被扒一层皮。
但青衣不同。
庭芜瞥了一眼:“算哪门子好友?谁承认了?”
“得了得了,不说这些,出去喝酒?”薛是非上前:“一起?”
庭芜回头奇怪看他:“我认识你吗?要跟你喝酒?”
薛是非:“……你翻脸不认人,咱们不是朋友?”
庭芜:“请客?”
薛是非:“请!”
两人并肩往最大的酒楼走去,他想跟薛是非问些事儿。
很明显有人想撬殿下墙角啊。
好不要脸。
他决定了,要做殿下的爱情保卫者。
薛是非被庭芜直挺挺的目光看到发毛,最后忍不住问:“你想干什么?”
“问你点儿事儿。”
“你能有什么事儿。”
庭芜:“你觉得顾崇之有钱,还是我家殿下有钱?”老实说,也许是顾崇之多那么一点点。
“那当然是我们门主。”薛是非不假思索。
“也许不是呢?”庭芜反驳。
“门主的金子都可以用来造屋子了。”
“是吗?”庭芜脸黑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薛是非:“???”
庭芜走进酒楼,毫不客气点了一大桌子菜,不把这只肥羊薅瘦了他就不姓庭。
薛是非:“!!!”
庭芜咽下一口饭菜,挺了挺胸膛:“姜姑娘不喜欢有钱人。”
他很是自信:“她就喜欢殿下这样朴实无华的。”
薛是非:“??????”
这人在说些什么狗屁话?
……
白日过半,风摇花枝。
殿中檐下铁马被吹得叮当作响,紧接着残花落地,枝头也越发凋零起来。
主殿内,纪宴霄将一封书信焚毁,连带灰烬都倒入花坛中。
廷尉府和司马泉之间的摩擦越发厉害,沈氏同样夹杂其中,纪鸿羽想要安抚三方为他所用,也不过是力不从心。
司马泉喜好奢华,先前孔青去了一趟边境,已经拿到大部分证据。
他勾起一抹笑。
眼下只差司马泉身上的双鱼荷包。
一旦司马权贪赃枉法和自造兵符的事情被曝出,沈氏和廷尉府必定落井下石,所有人都会搅进来。
如今长临皇室只有一个二皇子。
皇室日落西山,能者居之。
“殿下!”
此刻回来的庭芜跑得气喘吁吁,四条小辫儿随着动作甩来甩去,颇有几分少年气息。
纪宴霄抬眼:“有事?”
庭芜眼珠子绕在他身上转:“明日汴京别院,殿下去吗?”
“去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要是不去,那真有人后来居上了。
“明日浮云山粮草将至。”他不紧不慢开口。
庭芜瞪大眼睛,很坚持:“殿下,不去抱憾终身啊!”
纪宴霄略掀眉。
“虽然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矛……”
“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所以?”纪宴霄语调上扬。
所以在金钱上比不过人家,那就要在真情上比得过人家啊!
“所以殿下要去汴京别院看望废太子。”庭芜神情自若道,压根儿不在乎自己在说什么狗屁话。
“顾崇之在汴京别院。”
“姜姑娘明日也在,说是忙完后要邀姜姑娘赏月。”
“这样啊?”纪宴霄忽而笑了,唇畔的笑若柔软月色,清澈莹白,却莫名给人一种狠辣致命的感觉。
庭芜觉得真真后背发毛了,殿下虽笑起来温柔,但温柔和善就越是危险迫人。
杀人对于殿下来说不过很是寻常之事,他并不讨厌麻烦,却极其讨厌有人觊觎某人。
“……殿下……”庭芜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纪宴霄看向汴京别院的方向,长叹一声,他擒着笑,眼睫略弯,显出一种温柔到极致的美。
“雨夜,哪里有什么月亮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