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家村坐落在洛阳城东南,离洛阳城南门仅十五里,村子正南方紧挨着的堂庭山,山上的棪木烧制而成的香炭,燃烧时能发出淡淡的幽香,也远比其他木料烧制的炭更经得起烧,而且基本无烟,以燃烧时间长、火力旺着称,是城中达官贵人冬日取暖的首选。
牛黑炭打年轻时就是村里烧炭的好手,今年已有五十九岁的他自年初起就对外宣称六十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被人称为牛老汉。烧炭是个技术活,砍柴却是体力活,唯一的儿子又进城在馆子里做起了跑堂,现如今牛老汉连砍柴带烧窑需要五天才能凑得起一车香炭。
进城之前,车上刚从炭窑里挖出的香炭还带着点余温,牛老汉也不觉得如何寒冷,这会儿车上的香炭凉透,他渐渐感觉今天的冷有些不同寻常。刺骨的北风像小锥子一样直直的往他破袄里钻,老棉裤得亏昨天刚让老伴缝上了补丁,否则在这比年前三九天还冷的天气里还不得把牛子冻掉?想到这里牛老汉不由得笑了,前两天被老伴儿揉了老半天后自己争气,竟然完完整整的把老伴儿忙活了一把,把那小老太太开心了好几天。想到那张不知何时已爬满了褶子的脸,牛老汉心里有些暖烘烘的。
天冷好啊,牛老汉冻的有些吃不消,跳下车辕,跺着脚跟着老牛小跑,边跑边想,只有天冷才能把这车炭卖上更好的价钱,今儿这天儿,碰到大户人家这车香炭还不卖上两三百文去?儿子今年三十大几的人了,至今还是光棍一条,连婆娘是啥子滋味都不晓得,得尽快攒上十吊八吊钱,哪怕是个和离或者丧夫的婆娘,也得给他弄一房,给老牛家他们这一枝传宗接代……
“哎呦,不错,今儿这运气挺好,这不牛老汉吗?别往里走了,跟我们哥俩走吧。这车炭我们要了。”
牛老汉闻言眼睛一亮,这说话的是暖香阁的一个跑腿的,三十多岁年龄和自己儿子差不多,街面上很多商户对他都很熟,人称许六哥,身后跟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此刻正用崇拜的目光注视着许六哥。
“好嘞,六哥,一会儿卸完货我把炭渣送您府上。”
牛老汉满脸堆笑,黝黑的脸上皱纹更加深刻了。经常买炭的人都懂,装满了炭的车,经过十几里路的颠簸,难免会有部分炭渣脱落,这脱落的炭渣不及整块的香炭烧的时间长,取暖的效果却是一样。但牛老汉绝不会仅把剩的炭渣的给许六哥送回家,用他的话说“那是傻棒槌才做出的事咧!”
事实上,在许六哥经手给暖香阁买炭的这几年,牛老汉每次都会暗自在车上私留下两成整块的香炭,送到许六哥家里。所以前两年他的炭总能卖的最快,不过从去年冬天起,好像很多人都知道了这秘密,许六哥家的香炭整个冬天都烧不完。
“等等——”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牛老汉三人耳畔响起。借着东方刚露出的鱼肚白带来的蒙蒙亮,牛老汉看到路西的吉祥胡同走出两个挺拔的身影,这两个身影走路的动作仿佛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抬腿一摆臂的幅度看起来都完全一样。走到近前,其中一个身影先是对着牛老汉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幽幽的说道:
“这车香炭,我们要了!”
“凭啥呀?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许六哥一听马上就不乐意了。那人缓步走了过来,又叹了口气,牛老汉三人才依稀看出这人很年轻。年轻人没再说话,双眼死死的盯着许六哥。说来也怪,眼下这时候天色还未完全放亮,许六本看不清年轻人的眼睛,但却能异常清晰的感觉到那年轻人在冷冷的盯着他,这目光让他莫名有些心悸。
只是近两年的顺风顺水和自以为的威望渐隆让许六哥感觉这莫名的害怕有些丢面子,他清了清嗓子,向年轻人走近两步嚷道:
“你谁呀你?抢东西抢到许六哥身上来了,你年龄小没见识我不怪你,可是,年轻人,就在这洛阳城,你可以随便找个有人的地方打听打听,咱许六哥是何等样人?东城的猪肉刘儿和北城的麻爷,或者西城的四叔,哪个不得给我许六哥三分薄面?”
“啪~”的一声,那年轻人再度叹了口气,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就看到年轻人不知从哪弄出了一口刀放在了许六哥的左肩,这口刀连柄带鞘加一起也就二尺来长,此时并没有出鞘。
许六哥突然感觉有座山压在了自己肩上,双腿不受控制的开始颤抖、弯曲,这让他感觉很羞耻,只是无论他如何使劲,双腿弯曲的幅度仍是越来越大。
年轻人仍旧并未使劲的样子,把刀放在许六哥肩上,口中轻声吐出两个字:
“南苑。”
这两个字不知道有什么魔力,让许六哥听到后立即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张大嘴巴呼呼喘着粗气,眼珠子瞪的似要夺眶而出一般。
年轻人收刀,如同之前一样对牛老汉吐出了一个字:
“走~”。
牛老汉不明所以,傻傻的愣在那里。
那年轻人不知道到底生活中有多少的不如意,扭头看看天边的鱼肚白,又一次莫名的长长叹了口气,左手对牛老汉轻轻的挥了一下,牛老汉看到有东西对自己飞了过了,双手忙去划拉,右手抓住了那东西,定睛一看,竟是一块银锭,托在手中感觉分量不低于五两,登时大喜,这锭银子就算买他二十车香炭也绰绰有余了,心道那小崽子娶媳妇儿的钱一下子就凑够了。忙不迭的拉着牛缰绳跟着二人进了吉祥胡同,身上的冷意早已不知去向。
和牛老汉事先的想象并不一样,直接甩出五两银子买一车香炭的二人带着他去的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同洛阳城普通的殷实之家大抵相仿,东西厢房加五间正房,按眼下大宋这世道,普通的小商小贩,只要知晓省吃俭用,努力上一两代人,在这洛阳城置办一座这样的院子,也算寻常。
按照老规矩,因为香炭又黑又脏,又容易掉渣,牛老汉问清楚主家放置香炭的详细位置后,用那块陪伴了他二十余年的破毡布将这车香炭运送至厨房旁的一个屋子,统共十余丈的距离,往返十几趟后才把香炭卸完,用车上自带的笤帚把炭渣清扫干净后,牛老汉灰白的鬓角已微微见汗,本就黑红的脸蛋子不知何时被他蹭的和手一样漆黑。向主家求了水洗过了手脸后,牛老汉赶着牛车,伴随着老车“吱吱~呀呀~”的声音,哼着小调走出了吉祥胡同。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牛老汉把手伸进怀里再一次摸了摸那块银子,感觉心里很踏实,本想咬咬牙买几个自己最爱吃的肉包子带回家和老伴儿一起吃,后来想想自己这老牛拉着车走回牛家村要一个多时辰,那肉包子就算再热一热,也失去了刚出笼的那份独有的香味,倒不如回去让老伴儿烙上几张油饼,炒俩小菜喝两盅,也挺美。
“您这是要回牛家村吗大爷?”
快到南门的时候,一个听起来有些憨厚的声音喊住了牛老汉,扭头一看,是一个敦敦实实的年轻人,脸蛋圆圆的,冻得有些发红,穿着一身粗布短衣,一看就知道是乡下进城干体力活的后生。
“你这孩子,是叫我吗?”
牛老汉轻轻带住牛缰绳,看着这后生问。
后生左手提着一个葫芦,隐隐飘来淡淡的酒香,右手托着一个泡发的荷叶包起来的包裹,散发出浓郁的刚出笼的肉包子味,惹得牛老汉不得不再咽了下口水。这后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蒜瓣子白牙,显的愈发憨厚老实。
“大爷,我看你面善,你是牛家村的吗?我是槐树洼的。包九才是我爹,我叫包聪。”
槐树洼在牛家村正西方,牛老汉进城,槐树洼村北口的路是必经之路。
“你是九才兄弟家的小子?嗯~还别说,你这圆脸蛋子和你爹还真有点像。可惜呀,我那兄弟比我还小三岁,去年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自称名叫包聪的年轻人一听这话,眼眶瞬间有些发红,不一会儿就蓄满了泪水,把头扭向一边用左手手背蹭了蹭双眼,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今天就是想回家里去看看,我娘走的早,去年我爹又没了,我们包家在槐树洼本来就剩我们独一户,如果我总也不回去,那两间破房回头一塌,我就彻底没有家了……”
包聪说着话,两行清泪难以抑制的又流了出来。牛老汉一看赶紧搓搓手,他也没想到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就把这孩子惹哭了,拍拍包聪的肩膀:
“我说孩子,这人呐,还得往前看不是?你不是要回槐树洼吗?刚好我这刚卖完一车炭正要回去,你上车,咱爷俩一起回去。”
上车以后包聪擦去眼泪,做了几次深呼吸后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
“那天我和我爹从地里回家,刚在院子里坐下,我爹就捂着胸口说有点犯难受,我俩都想着说是天儿太热造成的,我就进屋给爹倒水,没想到倒好水出来他老人家就倒在了地上。哎~,大爷,这都是命啊,好在他老人家走的快,也没受啥罪——”
二人坐上牛车上,一边走一边聊,听这牛老汉说,包聪家和牛老汉家还有点拐弯的亲戚,说是包聪的爷爷的堂姑也就是包聪的堂太姑奶奶,嫁给了牛老汉的三爷,有据可查,有辈可排,这一老一少越说越亲。到出了南门时,卖了大半辈子香炭的牛老汉,几乎已经以包聪的亲大爷自居了,听到牛老汉说一大早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包聪急忙打开手上的荷叶,那几个大肉包子尚冒着热气,像这种皮薄馅大的大号肉包子,正是鼓楼对面老杨记的包子,要卖三文钱一个。
和牛老汉各吃了两个大肉包子后,包聪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拔开了那葫芦的塞子,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就飘进了牛老汉的鼻孔,葫芦里正是他的最爱——烧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