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无尽的疲乏像一层沉重的雾,笼罩在李俊恒身上,夜夜笙歌的生活,榨干了他的精力,毁灭着他的躯体,只有吸食忘忧草,才能使他暂时逃离空虚的铁幕,将四散的魂聚拢起来。
他手握刑部主管递上来的卷宗,在间或迷离,间或清晰的意识中,下定了决心。
“是我的,就是我的,谁都不能染指,哪怕是兄弟至亲。”
第二日早朝,这是太后去世后一个半月以来的第一个早朝,大臣们已从各种渠道打听到,刺杀谋害案的要犯无疾已经审判完结,今日早朝想必是要有个结论了。
重臣列队完毕,李俊恒在后厅吸食完忘忧草,步履铿锵地走向王座,双头狼王座的青铜扶手,因历代君王的抚摸,光滑圆润,泛着冷光,下面站着的这些人,难道真的是敬畏自己吗?不是,他们敬畏的是这个王座,换成任何一个人坐在上面,他们一样俯首帖耳,卑躬屈膝。
李俊恒让执礼太监宣读了刑部审理无疾的卷宗。
紫环宫议事厅中除了执礼太监尖细的嗓音外,静得连跟针掉落的声音都能听得清,大臣们心潮起伏,生怕因这桩惊天大案牵连到自己。
“你们有什么意见?”卷宗读完后,李俊恒问道。
大臣们相互对视,没有揣摩透君王的意图,没有人敢乱说话。
“大将军你有什么意见?”李俊恒瞟了一眼马瀚如。
“龙青玉身为一国之君,竟然用如此下作手段,对付我国国君,形同宣战,我愿率领举国兵马,讨伐青丘,为太后报仇,为王上雪恨。”马瀚如慷慨陈词道。
果然是狡猾的家伙,明明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却还演得像模像样,李俊恒忖度着。
“举全国之兵,就不必了吧,你一直说,大战才过去四年,百姓需要休养生息,我给你五万兵马,希望你能三月之内破武田,为我们咸临收复故土。”
“王上,武田青丘经营多年,刘定边棉城到羽田一线囤积兵力超过三十万,大将军只率五万兵马,劳师远征,还要攻克城池,恐怕太困难了。”李俊寒忍不住站出来附议道。
“你懂什么?大将军行军打仗多年,深谙兵法,多出奇谋,数次挽狂澜于既倒,有扭转乾坤的本领,你一区区小儿还敢在这里班门弄斧。”李俊恒斥责道,他又看了一眼马瀚如道“大将军觉得如何?”
“臣愿领兵克武田,若有负君令,愿以死谢罪。”马瀚如拱手道。
“大将军!”李俊寒还想为他争取。
“风亲王不必多言,臣从不打无把握之仗,今日既然敢答应王上,揽下任务,自然已有对策。”
“好,大将军果然是国之柱石,希望将军下朝之后,早做准备,十天之后就是阴历初十,是个好日子,你就选在那天,带兵出征吧。”
“五万人进攻三十万人重兵把守的要塞,这不是让你去送死吗?”散朝后,李俊寒追上马瀚如道。
“死在沙场上,好歹强过死在自己人的刀下。”马瀚如微笑道。
李俊寒明白了,在马瀚如立下军令状时,他已抱定必死的决心。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李俊寒攥紧手中的拳头,“我们为他不惜牺牲性命,他却这样对付你。”
马瀚如沉默一会儿,见四下无人便说“也许有一天你坐到那个位置上,就懂了。”
“如果成为王,就可以草菅人命,枉顾是非,我宁愿永远做一个普通人。”
“做王还是做普通人,各有各的命,半点都由不得自己。”马瀚如拍拍李俊寒的肩膀,望着他英气的脸道“我走后,莹莹就交给你了,你莫要辜负她。”
十月初十,往年征战中收兵的日子,凛冬将至,鲜有军队能顶住流波山一带的酷寒。马瀚如在元亨校兵场,接受帅印,率领一支临时拼凑的杂牌军,踏上漫漫征程。
元亨城中人人皆知,这是一支一去不返的孤军,士卒中有家属的无不掩面而泣。
马玉莹在风中哭成泪人,若不是李俊寒死死抱着她,她一定会随父亲远征前线。
马瀚如走后,李俊恒昼夜难眠,焦虑与恐惧掏空了他的身体,他一天天瘦下去,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呈酱紫色,跟南境那些吸食忘忧草中毒的人别无二致。
这天黄昏他梦见元亨焚毁在大火之中,紫环宫和太极殿烧得噼啪作响,殿外站满了自己虐杀的宫女太监,他们满脸阴郁,眼眶中只剩一抹白,嘴中念念有词。
“你们离本王远点,否则我叫人杀了你们。”
那些人不为所动,继续晃晃悠悠向他靠近。
“听清楚没有,滚远点。”李俊恒想站起来,去拔身后挂着的剑,却发现双腿软绵无力,别说站起来,就是挪动一下位置,都不可能。
那些人再走近一点,李俊恒看清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把利器,那是他虐杀他们时使用的工具,他们嘴中呢喃的话语,他也分辨清楚了,他们在说“冤枉啊,求求你别杀我,我是冤枉的。”
而在人群的正后方,李俊恒发现了马瀚如,他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穿戴一身铅灰色铠甲,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大将军救我啊。”李俊恒向他挥手道,马瀚如摇摇头,他身后忽然涌现出数不清的士兵,这些士兵亦如宫女太监,脸色苍白,印堂发黑,仿佛来自阴曹地府,他们呼唤着“我不想死,放过我吧,我不想死。”越过马瀚如,向李俊恒走过来,手中的剑上还滴落着血污。
李俊恒大叫一声,从噩梦中醒来,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襟,太极殿外的火烧云覆盖了整个天空。
郭天临跪拜在殿下。
“有什么事吗?”李俊恒搓揉着发胀的脸问道。
“刑部主事请奏,问陛下无疾如何处置?”
“把他烧了吧。”李俊恒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道。
“什么?”郭天临以为自己没有听清。
“我说,把他烧了。”
烧无疾那天元亨刑场上挤满了人,火刑作为一种惩处罪大恶极之人的刑罚已经消失了一百多年,没想到还能在帝都重现,闲来无事的群众争相涌入刑场,都想目睹一下究竟是什么人,胆大包天竟敢刺杀国君。
无疾被五花大绑在一根黑色的火刑柱上,冰冷的柱面紧贴着他的脊椎骨,冷风迎面而来,吹得他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望着脚底堆积如山的木柴,无疾心里骂道,道哥这次你要是救不了我,我到阎罗王那里也要控告你不守诚信。
上午十时许,李俊恒在羽林卫铁骑护卫下来到刑场,他坐在观礼台正中的位置,看着穿着单薄的无疾像一捆干草似的被捆在铁柱上,一会儿烈焰腾起,这个目中无人的糟老头子将被烧成一团灰烬,李俊恒回忆起两人的几次见面,没有一次,这个老家伙能像其他人那样摆正自己的位置,现在他要为自己的无知和跋扈付出代价。
行刑官向李俊恒报告,火刑准备工作就绪,行刑时间已到,请示是否开始。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李俊恒站来了对无疾喊道。
“你要是烧不死老子,咱俩算是结下梁子啦。”无疾回道。
“你说什么?烧不死你?”李俊恒哈哈笑道,“放心,会让你死得透透的,我们咸临别的不多,木柴有的是。”
“你得意什么,即便我死了,你能活多久,我看你印堂发黑,皮肤惨白,已经毒入骨髓,病入膏肓,再活半年算你牛皮。”
围观的群众并不知道李俊恒吸食忘忧草的事,听了无疾喊话,纷纷观察李俊恒,但见他跟无疾描述无二,气色实在令人堪忧,便像蚊子似的议论纷纷。
“死到临头还敢口传狂言,迷惑大众,不杀你天下难服。”李俊恒大手一挥,行刑人便点燃了木柴,烈焰从泡过油的木柴中腾起,然而众人并没有听到预计中的惨叫,也没有看到无疾在烈焰中逐步烤焦。
只见火焰烧得相当猛烈,却只围绕着火刑柱绕圈,不往无疾跟前去,众人见此异像,无不大骇。
李俊恒见此情景,也吃惊不小,他当机立断对身边的羽林卫说,“射死他。”
十几个羽林卫张弓搭箭,射向无疾,那箭却在火焰前浮到空中,一动不动,逐渐燃烧起来,最后只剩下暗红色的箭头,掉在地上。
“此人,不是神仙就是妖魔啊,我们快跑吧。”不知谁在群众中喊了一句,人群登时乱了套,百姓纷纷逃窜,将刑场的木制栅栏也拱翻在地。
“王上我们也走吧。”羽林卫头领,紧张地拔剑守在李俊恒身前。
“找人拿长矛刺死他,快!”李俊恒本来想跑,但是转念想到此人有如此本事,将来报复起自己来,跑到哪里也没用,今日不杀了他后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