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阳山上寻到安身之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他们三人在冬日密林中没走多远,就找到一个养参人搭建的窝棚,窝棚缩在一个小山坳中,背风向阳,是一个躲藏的好地方,三人将窝棚内外收拾干净,又砍一些树木杂草进行伪装,从远处看窝棚便消失在草木之中。李秋阳又从附近养参人做饭的土坑中找到一些炊具,还有剩余的半袋略显霉变的大米,她将炊具在附近的溪流中一一洗净,将大米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摊开晾晒,回来时发现沈月翔和李昆吾已经在窝棚中睡着,两人一夜未眠,已疲乏到极点,秋阳知道这山上向阳处白日里温暖怡人,可到了夜间陆地吹向海面的风能将海水冻结,趁着目前山下浓烟滚滚,她砍了一些干枯的树木,放在养参人做饭的坑中点燃,准备烧一些木炭夜间取暖用。暮色降临时,她已经烧了整整一坑木炭,饥饿和困倦包裹着她,李秋阳坐在坑边脑袋埋在胸前,睡过去了。
黑暗中有人晃了晃她的肩膀,李秋阳努力睁开眼睛,看到沈月翔关切的眼神,“你进窝棚去休息一下吧,我到山下去找一些生活补给。”
“我和你一起去。”李秋阳尽管饥肠辘辘浑身乏力,仍不愿沈月翔只身犯险。
“不用,去的人多,反而容易暴露,况且以我的身手,一般人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快去窝棚里,这里风凉要是得了伤寒就不好了。”
“你不能大意,那些人都有枪!”秋阳还是不放心。
“我知道,我尝过中枪的滋味,说实话,我可不想再体会一次。”沈月翔扶起她,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发道“你放心,我不会放下你不管的。”
“那李昆吾不跟你一起吗?”
“他去了不是拖累我吗?而且我估计他明天都不一定能睡醒。”沈月翔笑了笑,夜色中牙齿洁白透亮。
青川镇今夜的安静与昨夜的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平日里灯火通明的街市,今天只剩下没有燃尽的野火还放出点光,街道上坑洼不平,每走几步都会遇到一两个直径约一米的大弹坑,长几百米的小巷子被倒塌的房屋截成好几段,路面上碎砖瓦砾到处都是,空气中还残存着浓重的糊焦味。这是一个没有星月的夜,粘稠的黑流淌在镇上的每一个角落。沈月翔在街上利用残垣断壁的掩护,从废墟中寻找生活用品和食物,城镇的损毁程度并没有超过他的预期,任何一座城市也经不起昨夜炮战的蹂躏,可是当他找到一袋面粉,一盒咸肉,几筐鸡蛋,两瓶油,一包甜柠檬,并将这些东西想方设法挂在身上时,他忽然感觉在这黑暗幽静的夜里有一种不同寻常,当他意识到这不同寻常时,地泽冬夜的寒冷仿佛浸入骨髓,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街上全是尸体,废墟里也全是尸体,河道里也全是尸体,他路过的每一个地方,摸索的每一户人家,躲避的每一个角落中,都有尸体。他们显然不可能都死于炮战,东洲没有那么多炮弹来杀死这么多人。
大部分都是死于刀伤,鲜血从脖颈处喷薄而出,流尽而死,李昆吾说的或许没错,东洲人拿起刀就变成野兽。
极寒之中,沈月翔的身体却起了奇怪的反应,他的胸膛中燃着一团火,在火焰升腾中,这个镇子上与自己有过接触的人的脸一一浮现出来,他们不是无关紧要的,他们有人为他整理过房间,有人为他调制过美味,有人为他缝洗过衣服,有人和他谈天说地,有人请他喝酒喝茶,这些人在他生命中并非匆匆过客,他们构成了他的生命,而现在这些温和的,热情的,油滑的,小气的人都变成冰冷僵硬的尸体,那些杀戮者甚至没有想过为他们收尸,任凭老鼠和乌鸦饥寒交迫中以他们的肉身为食,我应该为他们讨回公道,他这样一想,胸中的火焰燃遍全身,他不再觉得寒冷,手脚温暖又灵活,他摸摸手中的剑,有了杀人的欲望,这是他平生第二次体会到想要杀人的欲望。
沈月翔心境澄明,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焚毁的城镇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幅失掉色彩的灰度图,在这幅充斥着混乱、残骸和死亡的灰度图前,沈月翔决心再描绘上几笔。
他知道最近的东洲人在哪里,因为他曾居住过的主街方向的戏台子上传来东洲人的歌声,醉意朦胧舌头捋不清楚的歌声。
沈月翔便去了那里,他提着剑,不再躲躲藏藏,正直走在路上,轻松躲过任何潜在的障碍和坑洼,转过两个街角,就看到戏台顶棚上挂着一盏大汽灯,灯的光晕照耀下,残存着几座未倒建筑的暗影。沈月翔就在暗影中,向着戏台走去。
东洲的士兵喝得东倒西歪,他们敞着怀搂搂抱抱,随着歌声在戏台上跳着蹩脚舞蹈,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中年人军服整齐,端坐在戏台下的桌子前,他拄着一把刀,默默欣赏着戏台上的癫狂。
桌子前面与戏台之间躺着一片白花花的女人尸体,风吹走了他们身上的血腥味,汽灯光下如同一座座大理石雕像。
两个警戒的士兵也喝得迷迷糊糊,他们把枪当拐杖撑在腰间才不至于倒下。
沈月翔从暗影中走了出来,警戒的士兵看到活人,仿佛看到了鬼,他们手忙脚乱想端起枪时,沈月翔已经走过去了,他们还想努力拿起枪,可是感觉手已不听使唤,滴滴答答的血落在手背上,脖颈处像被什么蛰到了,又麻又疼,直到其中一个人动作大了一些,脑袋就从脖颈上掉落下来,另一个人吃了一惊,脑袋也滑落了。
沈月翔走到指挥官身后,台上跳舞的士兵不再踢踏失去节奏的舞步,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沈月翔从背后割下指挥官的人头,鲜血溅了他一脸。
戏台上陷入了可怕的静默,白天疯狂收割人头的士兵们满身酒精都化作汗水渗透出来,他们浑身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爬出来。
眼前这位衣服上沾满鲜血的人,显然跟白天那些或者拼命逃跑,或者跪地求饶的人不同,他眼睛中有鄙夷,有愤怒,有杀气,偏偏没有害怕,没有那些羔羊似的引颈就戮的百姓眼中的恐惧。
静默持续了半分钟,士兵望向台下,他们的火枪成堆摆放在一辆轮子掉了一个的木车旁,看守枪支的人的脑袋骨碌在另一侧的车轮下,他的躯体横卧在枪堆边上,脖颈处汩汩向外冒着血。
“混蛋!”有人大喝一声抽出腰间的军刀,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效仿,东洲的武士刀制作精良,刀刃雪亮,在汽灯照耀下寒光闪闪。
两个胆大的按捺不住,跳下戏台挥刀向沈月翔冲过来,沈月翔的剑灵蛇一般从两人的身体中划过,一人从腰部裂成两截,一人从右肩左胁方向分成两半。
台上还没跳下的人不禁大骇,他们还没看清沈月翔什么动作,那两个平日里武力过人的同伴就命丧黄泉,要是换作海西人,恐怕就要夹着尾巴抱头鼠窜了。但是东洲人不一样,他们彼此看了一眼,一拥而上,沈月翔的身法如幽灵魑魅在人群中辗转腾挪,一时间血花飞溅,惨叫不绝,半分钟不到,汽灯下除了沈月翔再见不到活人。
夜风吹拂着戏台上斜挂的条条彩旗,汽灯随之晃动,沈月翔的影子跟着左摇右摆。
沈月翔回到藏身处时,秋阳和昆吾都在酣睡。
他将一盏油灯挂在窝棚顶上,深山老林的沟壑中便有了一豆灯光。
沈月翔到溪边洗净脸,又换上一身干净衣物,才唤醒两人。
“哇,你从哪里变出这些好东西的!”李昆吾揉了揉惺忪睡眼,看到摆到面前的酒食立刻来了精神。
“赶紧吃吧!”沈月翔这才感到缩在袖中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秋阳和昆吾几乎两天没吃东西,两人也顾不上形象,一顿狼吞虎咽,“月翔,你不吃吗?”秋阳问。
“我吃过了。”沈月翔脑海中还印刻着青川镇的死尸,他从没见过那么多死尸,人被杀得那么彻底干净,以至出现一个活人,都令屠戮者感到惊讶。
“青川镇的情况怎么样?”李昆吾喝了一碗酒,手里抓着半个猪蹄问道。
“你说的没错,他们杀了所有人。”
“什么,镇上那许多人没有一个活着吗?”秋阳放下嘴边的食物。
“活着的只剩下东洲人。”
“天正君的军队简直是怪物!”李昆吾说,“听人说他组建新军时,专门挑选孤儿和生活在社会底层备受欺压的人,把这些人训练成冷血的机器,为了锻炼他们杀人本领,甚至让新军担任行刑队,处决囚犯,这些人人性已经泯灭了,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