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兄与我想的一致,我也正有此意,实际上我觉得不必忧愁太多,法家所推崇的法学与秦皇想法绝对另有出入...”
韩非墨坐在对头,随意喝着茶水,当听到这句话时脸上露出细微的震惊之色。
秦皇毕竟是一国之君,放眼天下乃诸国雄主,李兄身为朝廷命官,直呼秦皇名讳实乃大逆不道,然而私底下细谈倒不计较这般多。
可要知道,江湖武人多有只喊狗官的大有人在,若非公开场合衙门都懒得细究,于此,韩非墨也算是见识到李兄的另一面。
看李兄所作所为,几乎和他所见过的官吏完全不同,这点上他是非常笃定的,关于李兄的传闻他早就听过不少,苏家遇袭凭一己之力掩护撤退,又协助苏家夺得皇商,在那之后,南边灾荒前往清河县调解,又是一击命中粮灾的本质实际上是粮价过高问题。
固然白米价格在那以后持续下降不少,并未真正解决问题,可却是给不少屯粮的大户狠狠来了当头一棒,听着那些王朝蛀虫一个个倾家荡产,饶是没能亲眼所见韩非墨也是忍不住拍手称快。
所有的种种事情,放在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身上,无不是江湖豪侠或者杰出谋士,现在放在一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人身上,那张比女人还要俊俏的脸,看着很是难以评价。
观李兄行事,所言,不像官吏,亦不像商贾,很是自主,有着读书人的志气与远望,一个不追求钱财权利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去为商贾与朝廷做事,理应还有更远大的图谋。
他这般想着,回忆着书院里的日子与先前李兄对自己说过的话,他隐隐有种猜测,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兴奋,同时也感到恐惧,更多的是一种身为读书人才会有的敬佩之情。
当意识到李兄的想法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李兄所言有何依据?”
李幼白看人识人的本事练了十几年,她本身自认算有半成人精的功力,留意某人眼神与表情变化的功夫早就炉火纯青,她倒是不太在意对方的想法。
抿了口茶水,入喉很是苦涩,令她微微蹙眉,随后淡然一笑,“说起依据来,我是拿不准的,不过这个想法非常强烈,既然韩兄说起,那我也可以略讲一二...”
“法家视农业为本业,商业为末业,主张禁末止奇,并且曾有商人及其子孙不得为官,以断绝商人参与权力可能的先遣学说...”
韩非墨了然点头,这些内容他幼时确实有看过,那会诸子百家兴起,法家作为秦国律法的代表,编撰秦制,皇宫里不少先生都曾彻夜研究,最后得出结论,不过是望梅止渴罢了。
现如今此套学说已经无法从法家典籍中找寻,应是被朝廷暗中修改,删减过后的结果,与法家原初理念极为不符,很大概率是法家为成为秦国的座上宾而做出的让步,细细想来,竟有点让人觉得讽刺。
法家自称务实,严明律法,不照样为了权势攀附权贵忘记初心,不过如此引人发笑!
“李兄思维敏捷真是一针见血,我就不曾能够想到此处。”韩非墨神情一震后大为敬佩。
他看过的书自认为不少,然而思考与现实对撞的时候,往往不能活学活用,实在有愧自己是半个读书人的身份。
李幼白不以为意地说:“我也是听起韩兄简述法家学说时偶然所悟。”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和时代,上辈子上学时老师是有清楚讲过的,后来穿越到此,读书的习惯没有遗忘,本能的去书斋通读各家学说。
不论她悟性高低与否,上辈子接触过的,较为通俗的语言,在看到之乎者也时也是费了好大功夫,不过有着超出时代的思维与见识,自己琢磨还是能够看出许多东西的。
法家不仅封闭了上升通道,还制定律法来压制愚民,上辈和这辈子的法家在自己最先接触法家典籍时相差太大。
当今日韩非墨说出法家的原初思想时,李幼白终于能够确定,无论前世还是今世的法家如出一辙。
中间的差异,则是秦皇干预后的结果。
韩非墨只当李兄是谦虚,心中很是羡慕,平日里若有细谈,李兄几乎都能有振聋发聩之语,一次两次可能还是巧合偶然得之,再多那就不简单了。
李兄的话他很是相信,若真的照这般推理细想,书院倒真还不是非常严重的事,在这一点上就足以让他安心不少。
对于法家,他还是比较担忧与害怕的。
“李兄以为,书院今后该如何运作为好?”
韩非墨询问出口,随即又补充起自己的想法来,“固然法家于从前出入极大,但也不可能和他们明面上硬来,摸不准朝廷想法,在法正到来前,我觉得书院暂时关闭的好。”
李幼白食指轻轻敲扣在木桌上,笑着点头,“我来时就想好,过年了,让孩子们休息休息吧,我应该要走访许多人,此事就此定下,书院里少了人气就要韩兄多多照看了。”
“职责所在,无需过多谈论。”
韩非墨摆手笑道,他起身走到床铺边上的书柜前,取出一本厚厚的书籍回到座位上,这回他表情大有变化,显得兴奋,“这本是我修写出来的三国故事,可合李兄心意。”
李幼白稍微愣了下,这小子整日忙于书院的事,居然还有心思抽出空来去钻研三国,本来她只当是故事讲给孩子们听的,结果韩非墨却先迷上了。
也难怪,此类讲述天下局势,英雄辈出的话本演绎,当今朝代根本没人会写,也根本没有人能够写出来,更别提故事内气势恢宏的时代背景。
现如今,三国故事已经成为不少文人与江湖游子酒楼茶馆闲余饭后的最好谈资,热度几乎能够与北方战事相提并论了。
“实不相瞒,与孩子们讲述本是游戏之举...”
李幼白看了韩非墨改写的三国开头,她上辈子看过两版,一是白话文耳熟能详,二就是比较绕口的原版,她对整体情节仍算了解。
光是看韩非墨写的开头,她心中就有些不知所措,人与人果然有很大差别,但也不是韩非墨不行,而是本身故事是别人的,修写出来,始终没有别人的味道也很正常。
韩非墨时刻留意着李兄的表情,见到对方先是说一句,随后脸色稍有尴尬,便知自己写的不行,有点失落,想了想,叹了口气明说道:“就算李兄不说,我也知道这个名叫三国的故事并非一朝一夕所想,而且深度恐怕不止街面上流传的那般庸俗,李兄为附和孩童倒是费劲了不少心思。”
“呵,所以才是游戏之举。”
李幼白放下书,她抚摸着书册的封皮,来自于前世的文学名着她是很喜爱的,若不是有着各种各样上辈子的记忆,那她就几乎要被如今时代同化了。
抬起眸子细细打量了韩非墨一眼,注意到对方眼底的疲惫,便指点说:“三国故不是一个人的故事,而是一个天下的故事,韩兄,可明悟了?”
“全天下...”
韩非墨如获珍宝认真揣摩许久,李幼白饮着茶水,也不催促,静静等待,良久,韩非墨若有所悟眼中明亮,狠狠拍了下自己的大腿,连连点头说:“是我庸俗了,怪不得总感觉与李兄简述都有如此差别,原来问题出在此处!”
“我是不知,韩兄为何对这故事如此执着。”李幼白奇怪发问。
韩非墨笑了声,这一声笑里李幼白听出了落寞,那是种独身一人生活的孤寂与时间下堆砌出来的愁绪,她很是理解。
“此间书院虽是苏家创办,然则我观苏家人其实并未多加上心,以前李兄说过,都是为了迎合拉拢其他商贾家族而已...”
韩非墨不敢对别人说,唯独面对李幼白时,他能肯定对方不是那种心思狭窄,没有度量的人,直白的讲出来是毫不避讳的。
“如今我算是了然一人,有时候会想,读书是为了什么,天下文人士子,将考取功名视为成功,我小时候都曾这样想,认为是件值得骄傲自豪的事,不过与李兄相处下来,听闻与见识,加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却是让我心中的认知动摇了。”
韩非墨说完后见到李幼白听得认真,不好意思的笑笑,给自己添了杯茶水,饮上一口才继续道:“我辈读书人,究竟为了什么而读书,若是以求取功名,争夺权势,赚取钱财,我不认为庸俗,但他们若是自称文人,自称自己是读书人,我则很不认可。
都是一己私利,生意罢了,读书从古至今不说高雅,亦是极其难得与承载着先人智慧的恢弘大事,何时变得如此,如此的...哎。”
韩非墨说到最后重重叹息,过了会,他深吸口气沉声道:“这本名叫三国的故事除了我喜欢,更多的我想让它成为象征,让别人记住我们南湖书院,实话说,李兄,你是不是想开办新学?”
“...”
李幼白微微眯起眼,心中思虑韩非墨已经被法家收买的可能,稍加细想排除这个可能后,她点头承认。
亲眼看到李兄点头,自己又猜到对方心思,韩非墨很是高兴,同时,眼中燃起星火,郑重道:“若是如此,书院今后定不能与商贾世家有所牵扯了,苏家老爷子身体欠佳,今后书院何去何从难以言说,倒是要自己找出一条路子来,长久开办下去,需要耗费的银两该要不少,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起书的。
这本书,我想写出后寻书斋重新落墨印刷一番,定要比外头说书人口述的好上十倍不止,更远的以后,书院要是能开办出来,借着此书,便可将新学扬名天下,而我们眼下这批学子,若是加以传授教导,日后未必不能成为我们的帮手。”
李幼白眉头微蹙,抬手制止了韩非墨的想法,“韩兄,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暂且如此吧。”
韩非墨刚说得激动,一不留神,意识过来的时候的确发现自己有操之过急之嫌,法家当道,此举无异于飞蛾扑火,赶紧收敛情绪,哪怕这般被打算,心中也是畅快的,起码得到了李兄的认可。
“李兄言之有理,是我太急了。”韩非墨笑说。
洽谈许久,很快就到了韩非墨任教的时辰,他拿起书本告辞离去,等他走后,李幼白才注意到风铃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示意让她坐下,微微笑起来。
“读书人的事,在你看来,大概就是这般无聊吧。”
风铃抬头看着房梁,认真想了一会,然后正脸看向小白,摇头笃定说:“也不觉得,听你们说话文绉绉的,意思暗语太多,刚开始听的时候很没劲,认真去想了,确实有点其他味道,算不得无聊...”
她说完几句有着恭维意思的话,自己都笑了,“只不过我也不喜欢就是了,还是没劲!”
“哈哈。”
李幼白爽朗的笑了声,读书人有个偏好,喜爱议论时政,畅谈未来,然而刚才与韩非墨谈论的事,一件件一句句全是真的,自己想去做的,包括韩非墨自己,诸如此类的想法,在历史与时间的洪流里不值一提,认真努力去尝试,若是做不成那便随风去吧。
“待会我带你去给孩子们上课,你拿着剑,在他们心里肯定是仗剑江湖的女侠,又生的漂亮,小心被缠上要抓你回家当婆娘。”
风铃听了有些羞恼,她听不得别人说她漂亮,心里总是怪怪的,远比说她丑都更难让人接受,与李幼白打闹一阵,笑声被关在小房子里出不去,又隐匿在了朗朗的读书声中。
直到一个时辰以后,韩非墨出来,李幼白这才换上去,重新见到这位先生,孩子们都是高兴的,并且见到她身旁还跟着一位女子,尽管风铃板着脸,可上课的时候仍然不少孩子眼睛在她身上瞥来瞥去,极为感兴趣的样子。
有之前李幼白的调侃,她很不好意的出去了。
躲在孩子们看不到的地方,背靠着墙壁,怀里抱着自己的宝剑,李幼白那清澈明脆的嗓音持续,温柔的从教室里慢慢传出,使人心思宁静。
风铃仰头,看着天空上不断飘落下来的细碎素尘,不知怎么,她红唇一抿,随后忍不住轻轻的,无声的,很开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