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张阳泉见手下文武官员快吵了起来,不得不出声制止。
“好了,大家意见不同可以争论,但不可搞人身攻击。耿三,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了!”
耿三闷闷答应一声。
就在这时,亲卫进入营帐,汇报道:“总管,郭副总管来了,方参政也回来了!”
张阳泉又惊又喜,道:“快请进来。”
只听一道熟悉的大笑声响起:“王大,猴子,耿三,你们仨小子还不快向人家马推官道歉!骄兵必败,人家马判官才是对的!”
笑声中,方远和郭念生一起进入大帐。
王大三人对方远一向敬服,听了此话,对视一眼,齐齐朝马玉麟拱了拱手。
秦苓君眼中露出喜色,朝方远道:“方叔回的正好,我们正商量着是否从真州和通州抽掉兵力,全力固守江都!不知方叔有何看法?”
方远和负责后勤的郭念生不同,是秦建业手下第一战将,带兵经验丰富。
他略一沉吟,道:“守城不在兵多,大家分开镇守,反而能相互救援,提振士气,没必要集中在一起!”
张阳泉点点头,试探道:“方叔觉得高邮能守多久?”
方远道:“这个嘛……我只听说高邮被围,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王大道:“脱脱领十万大军围住高邮北门,东门则是漠北军的七万,目前是这两支人马攻打高邮。”
方远见王大停住了,问道:“西门和南门呢?”
猴子接口道:“察罕帖木儿的八万右路军一分为二,一半堵住高邮西面的水门,另一半封锁住所有与高邮相连的道路,将高邮变成一座孤城。”
方远又问:“高邮守军有多少?”
耿三道:“不到三万。”
方远沉吟了一会,道:“如此来看,高邮被攻破是迟早的事,不过……”
张阳泉道:“不过什么?”
方远道:“守城除了看军队,还要看城中百姓是否齐心。只要军民一心,再强大的军队也很难攻破城池!”
张阳泉暗暗点头,道:“张士诚很得民心,再加上元军攻城后会屠城,高邮百姓定会全力配合守军!”
方远笑道:“那就好,我看半个月内,鞑子休想攻下高邮城!”
张阳泉目光转向马玉麟,道:“马推官觉得如何?”
刚才方远让王大三人给自己道歉,令马玉麟非常受用,而且他觉得方远的话合乎逻辑,与王大等将领一味盲目自大不同。
“属下没有意见。”
张阳泉点点头,道:“那此事就这么定了,暂时不抽掉真州和通州兵力,先静观高邮局势变化!郭叔,你过来有什么事吗?”
郭念生笑道:“本来有事,现在没事了。”
张阳泉一愣。
郭念生笑道:“刚才总管府收到赵德胜的一封信,他提议放弃真州,领兵回江都加固防守。”
猴子笑道:“看来老赵比我们还着急!”
张阳泉一挥手道:“给他回信,让他和徐百升继续镇守真州,等候命令!”
……
徐百升回到城东大营时,已到了黄昏时分,刚入帅帐,便见赵德胜大马金刀的坐在自己帅案后。
他也不在意,默默走到木架边,卸下盔甲,又命人端来一盆萝卜土豆汤,坐在一张杌子上吃了起来。
赵德胜忍不住开口道:“你一天到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莫不是又跑去勘测地形了?”
徐百升“嗯”了一声。
赵德胜本不过随口一问,哪知还真被自己猜中了,惊道:“你不会觉得元军会过来打真州吧?”
徐百升边吃边说:“不会,江都未破之前,他们不会理咱们。”
赵德胜皱眉道:“那你还勘察个什么劲?眼下元军大举包围高邮,打下来也就几天的事!我刚给总管写了封信,提议放弃真州,收拢兵力,固守江都!”
徐百升头也不抬地道:“总管不会答应。”
赵德胜不服气道:“你怎么知道?”
徐百升道:“若要放弃,早就放弃了,不会等到今日。”
赵德胜沉默了一会,道:“那我领一万五千人返回江都,你领五千人留守,你说总管会答应吗?”
“不会。”
赵德胜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伱倒很镇静,说实话,这几天我晚上都睡不着觉,生怕早上一起来,就听到江都被围的消息!”
徐百升一口将汤喝干,终于抬起头道:“与其想这些自寻烦恼,不如考虑一下眼下我们能做什么!”
赵德胜愣道:“总管让我们守真州,我们还能做什么?”
徐百升抹了抹嘴,道:“两天前,我派到和州的细作来报,也先帖木儿悄悄回到了和州!”
赵德胜皱眉道:“他本来就是和州守将,返回和州有甚稀奇?”
徐百升目光灼灼地道:“我想对付也先!”
赵德胜失声道:“你要打和州?”
徐百升摇了摇头:“不是打和州,只是对付也先!”
“这有区别吗?”
徐百升道:“对付也先不必非要攻打和州,也可以引诱他攻打真州,然后再将他聚而歼之!”
赵德胜沉吟了一会,道:“你想再打一场胜仗,继续挫元军锐气?”
“打也先与打其他元军不同,不仅能降低元军士气,还能让元军内部更加分裂!”
赵德胜愣道:“为何?”
徐百升缓缓道:“也先是脱脱的七寸,这次濠州之战,脱脱让董抟霄替也先顶罪,江南兵定有不满。只要咱们让也先再吃个败仗,就能加深江南兵的不满!”
赵德胜思索了一会,道:“有理。”
徐百升又道:“如今对真州最有威胁的就是和州三万人马,若能先一步消灭,总管将来调动我们时,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赵德胜叹了口气,道:“你想的可真远!问题是,也先已经被我们打怕了,他怎么敢再来打咱们?”
徐百升目光闪了闪,道:“只要抓准他的心理,其实并不难,只需两步就能做到。”
赵德胜忙问:“哪两步?”
“第一步,散播谣言!”
……
也先帖木儿从未像现在这般愤怒过,当初沙河之战时,好歹确实是自己的过失,被人骂两句那也认了。
然而这次濠州之战,责任根本就不在自己!
他明明主张用贾鲁的战略继续围困敌人,结果是也速那小子出馊主意,勾引敌军来劫营。结果反中了敌人计谋,导致全军覆没!
可恨的是谁也不信他,连亲兄弟也觉得是他在推卸责任。
他身上仿佛已经被挂上“败将”的牌子,只要打了败仗,别人第一反应,都觉得是他导致的!
这两天,他只要一出门,就能听到大街上一群刁民对他议论纷纷。
有的说他是元廷第一常败将军。有人说皇帝这次非常生气,要拿他问罪,连丞相也要受牵连。
也先愤怒之下,就想将这些刁民全部下狱,然而又想起脱脱的告诫,让他回和州后低调行事,这才强自忍住。
这天下午,他为了转换心情,去勾栏看戏,前面一场是“吕洞宾三度城南柳”,看完后心情稍稍舒畅了一些。
谁知后面一场却是“关羽大意失荆州!”
也先看得十分抑郁,便起身准备离开包间,不料下方一名男子大笑道:“关羽失荆州,害了自家哥哥,岂不和咱们的也先大夫有点像?”
另一人道:“放屁!关武圣是何等样人,也先小儿怎能与他比!”
“不错,不错!关将军以前打了很多胜仗,只打了荆州一场败仗,也先大夫却只会打败仗!”
也先气得差点吐血,再也按耐不住,喝令侍卫下去抓捕这些刁民。
勾栏变得一片混乱。
很快,那些议论的民众都被抓住,也先这时冷静了一些,想起脱脱叮嘱,便没有将其处死,只让侍卫将他们在大牢关上三天。
返回府邸的路上,也先越想越气,心想:“我若不能打一场胜仗,这辈子都要被人钉在耻辱柱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然而眼下能够攻打的只有真州,想起上次真州的惨败,又有些心有余悸。
如此过了几日,斥候忽然来报,说真州东门的一万人马拔营起寨,朝江都而去。
也先大喜,便要领兵去攻打真州,左右却全部反对,皆道:“将军,真州贼兵诡计多端,只怕有诈!”
也先怒道:“畏畏缩缩,如何能领兵作战!如今我军包围高邮,说不定现在已打下高邮,向江都进发!真州贼兵自然会抽掉兵力去江都固守!尔等不必跟随,我一人领兵即可!”
不顾众人劝阻,点齐两万五千大军,朝着真州开进。
……
“你要攻打江都?”董抟霄皱着眉问道。
贾鲁点了点头,道:“是的,这是救你脱困的唯一方法。”
夜幕低沉,明月皎洁,月光照在贾鲁脸上,肃穆而凝重,显然他这句话并非随口而出。
董抟霄在囚车中挪了挪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道:“我军已经打下高邮了吗?”
贾鲁道:“还没有。高邮守军非常顽强,准备的也很充分,中路军和前路军进攻了八天,也没能登上过城墙!”
董抟霄皱眉道:“既然如此,丞相会让你分兵攻打江都吗?”
贾鲁道:“正常情况自然不会,不过如果出现特殊情况,他也许就会改变主意!”
“什么特殊情况?”
贾鲁左右看了一眼,走到囚车前,背靠着囚车道:“我来找你之前,去了一趟左路军,和你手下的几位将军聊了几句!”
“杨通贯他们?”
“是的,他们都为你的遭遇感到愤怒。”
董抟霄脸一沉,道:“贾公,你不会鼓动他们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吧?”
贾鲁淡淡道:“老夫受过你的恩惠,怎会害你?你放心,他们不会乱来的,只会向丞相证明一件事!”
“证明什么?”
贾鲁低声道:“只有你才能统领左路军打胜仗!”
董抟霄脸色急变,道:“你……”停顿了一下,将声音压到最低,道:“你不会想让他们故意打败仗吧?”
贾鲁眯着眼一笑,道:“这不好吗?”
董抟霄脸色数变,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贾鲁道:“其实就算没有我的暗示,左路军攻打兴化也不会顺利,因为你的原因,将士们士气很低,再加上统帅是西宁王……”
董抟霄默然半晌,道:“你这是玩火!”
贾鲁沉声道:“丞相让西宁王领兵,那才是玩火!在我看来,只有你统领左路军,我军才能尽快收复扬州!”
董抟霄道:“不是还有察罕帖木儿吗?”
贾鲁摇了摇头,道:“察罕因为宝应之战,得罪了荆王。丞相不会为了他得罪漠北军。这场战争,他只能做个旁观者了!”
董抟霄愣道:“我听说宝应之战是察罕救了荆王,怎会得罪了他?”
贾鲁转过身,默默盯着董抟霄看了一会,叹道:“看来董将军对人心之诡谲,了解的并不深刻。正因为察罕救了荆王,才得罪了他!”
董抟霄怔怔不语。
贾鲁接着道:“那些王爷们都一个德行,傲慢自大,自以为天下无敌,其实根本认不清自己斤两,一个比一个废物!”
董抟霄想起了镇南王和西宁王,没有反驳,也不愿继续这个话题,道:“就算兴化战败,丞相也未必会让你攻打江都!”
贾鲁转过身,又靠着囚车,淡淡道:“那是你不了解朝中现在的局面!别看丞相风光无限,其实他现在压力非常大!”
董抟霄道:“因为哈麻吗?”
贾鲁撇嘴道:“哈麻不过是个弄臣,每时每刻都在揣摩圣意,他之所以在陛下面前诋毁丞相,就是因为瞧出陛下对丞相很不耐烦了!”
董抟霄点点头,沉默了一会,道:“你攻打江都最好小心一些,这帮贼匪可不一般,手中有一种威力很大的火药!”
贾鲁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他们不仅火药厉害,也在制造火铳,我兄弟就在江都帮他们造火铳!”
董抟霄迟疑道:“那你还有把握打下江都?”
“老实说,我一点把握都没有。”贾鲁耸耸肩,回头看了董抟霄一眼,笑道:“你放心,无论此战是赢是输,都能救你脱困!”说完迈步离去。
董抟霄怔住了,待贾鲁走远,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倘若贾鲁打下江都,便是大功一件,可以用此功劳向自己求情。
倘若战败,必然引起元廷震动,再加上兴化战事不利,脱脱重压之下,极有可能重新启用自己。
念及此处,董抟霄朝着贾鲁离开的方向喃喃道:“贾公,咱们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