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骚动在尚且停留在大厅内的少部分人之间传播开来,继而又渐渐止息。
无外乎别的,那自然是因为他们对于晕倒于休息室内的人算不得相熟。
解开束缚的绳索,确认过脉搏呼吸,紧急处理又施加过小型的治愈术后,确认平躺于沙发之上的老绅士的呼吸终于趋于稳定,面色不再苍白后,抹去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一行人终于能够安下心来。
可以确信,眼前之人正是阿德里安教授。
“难道刚才一直和我们在一起的不是教授本人吗?”
修伊闻讯赶来,手足无措地环视站在室内四角的众人,又几次向我投来求助的视线。
反倒是一向对教授表现得格外亲近与狂热的格蕾,此时扬声将他斥责,又冷静地嘱咐在外围观的人们散去,令匆忙赶到结束医治的医师去往临近的几间休息室,确认其他宾客的情况。
“目前还不能确定。”
我只能试着以含糊的话语安抚他,一边感应着自远端传来的画师小姐的呼唤:“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之前见面时和我们会合的,确实是阿德里安教授本人无误。”
当然,这也是尚未确定的事。
就连画师小姐在细细分辨之后也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答案,示意若不是自回来的那人身上泄露出隐约的魔力波动,就连她也无法轻易看穿。几番商议之下,事实的真相也只能拜托给了远方箱庭内的管家婆。
只不过,为了眼下的情形着想,或许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谎,稳定一下众人的情绪也算不得有错。
四人的面色也确实稍有缓和。
瞥了眼身旁若有所思的小公主,米拉没有选择提出质疑,而是反应极快地抢先发出疑问:“也就是说,唯一可能出现问题的,是之前教授出去的那一趟,对吧?按照回来时教授的说法,他是遇见了北方霜塔的魔塔主,接着和对方聊了一段时间。
“当时我还在疑惑,为什么平日里甚少与他人接触的阿德里安教授,会平白无故地说起这事,甚至还刻意提及霜塔的[冰霜之心]被盗走之事……现在想来,这难不成其实是传说中的,盗窃预告?
“然后那人其实是与阿德里安体型相近的存在所伪装的?”
尽管是基于错误的信息之上建立起来的猜想,但不得不说还是具备一定的合理性的。
“这未免也太蠢了些。”
但这立马被苏的插言所否决:“只要是对法师稍微有些了解的人就都会知道:一旦在短时间内有高阶的法师前来查探痕迹,无论怎么隐藏,除非将周边所有的游离态魔力清扫一空,形成长时间的魔力空域,否则想要顺藤揪出他的本体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至于高阶法师,商会名下一直都有给各家分店配备。更别说皮斯城这边本就临近学院,回去知会一下也不是难事。”
“这边的那位是防御方面的专家,但不是战斗和侦察方面的。”
格蕾指正道:“我们或许还需要依靠一会到场的专业人士。”
“不能依靠霜塔塔主吗?”
修伊质疑:“毕竟他是现在场内唯一一个抵达展开法环位阶的法师,也是在遇到危机时第一个选择站出来的法师。”
提及这个,格蕾小公主的面上就显露出几分不明的色彩。
沉默着,她最终摇了摇头,只是说道:“我还无法做出断定,霜塔塔主是否也和那些入侵者是一伙的。”
似乎是有介于回归的阿德里安身上存有疑点的结论,连带着对那位塔主也心生警戒?
旁观着这场没什么大用的讨论,我倚墙靠近暗处,静等着回馈而来的结论。
或许也不是仅是只有这一个单一的因素。
说道底,格蕾既有着身为学院派法师的立场,又有着作为商人家幼子的立场。多重身份与不同的角度,本就使她擅于对他人的想法与行为多加揣摩,却也令她在同一起事件面前,需要进行较常人更多的思考。
哪怕在从修伊口中明确知晓霜塔的核心之物被意外盗取为真,哪怕是心中怀疑对方与假阿德里安会面的真实程度与之间可能发生的意外变化,她仍旧在以最冷静的视角进行判断,并在最终结论下定前,对一切保持着最基本的疑虑。
一时间,没有人继续发言,场面如被冰封,暂且陷入了僵硬的局面。
远端的半空中,原本还有隐约的碰撞声传来,但此时渐渐消弱,自临近大开的落地窗向外望去,冰蓝的色泽在城市的中心方向矗立起巨大的冰山,少数六层以上的高楼垮塌,环绕的空地中似乎有隐约有黑烟向着天空升去,将本就漆黑的夜幕熏得更显暗沉。
就连风也为这沉重的氛围所消沉。
腾起的烟柱没有自行消散,反倒逐渐汇聚起来,同远方大片积云连坐一片,哗啦啦地下起瓢泼大雨。
湿润的水汽漫在鼻端,又混合了室内没能完全消散的焦灼味,叫人心中沉闷。
没过多久,格蕾便被急匆匆地唤走处理余下的事务,身后紧跟着沉默环顾的苏和米拉。而修伊也一直心事重重地低着头,几番张嘴后却没有选择提问,被他完成治愈的父亲叫走,向离开的方向行去。
平躺在沙发上的阿德里安仍旧在昏睡中,温和的眉头皱起,给一向老好人的面上,平添了几分阴郁之色。
脚下的影子中传来轻微的叩击声。
将休息室的房门关闭,四下张望后,我窜进无人经过的阳台暗角,小声地将对方唤出。
前去探寻那[拟真幻像]的画师小姐没有回馈回有用的消息,倒是难得清醒过来的黯,被我差使着临时回了一趟箱庭,又从帘布遮蔽的阴影中悄然浮现,带回了耀的紧急查询。
“偷盗者其实只有两人。”
以简单的言语作为开场白,黯开始了她的汇报:“一名分化出多重分身,用来牵制现场的视线,另一名则潜入库存,以不会触动守卫警觉的方式盗取出拍品。”
“什么方法?”
黯摇了摇头。
“霜塔塔主呢?今天有出现过什么异动吗?”我问。
黯似乎是在翻阅资料,自影中传来沙沙的轻响,半晌才做了回复:“没有。他在下午时分受邀前来商会,原本是打算确认商会内是否有什么可以临时代替[冰霜之心]的事物,后来被陪同的法师介绍后得知今天晚间有拍卖会,所以临时做出要来参观的决定。”
她又翻过一页,肯定道:“似乎是因为霜塔所在的城市内,不存在有这般大型商户与拍卖行,更多的都是些零散的、个人组建的小拍卖会。有些不过是打着捞一笔就走的心态去的,会不会买到假货、会不会被高价售予夸大用处的商品,这种纯看当时主持人心情,出现意外的情况也同样很多。
“甚至还有拍卖到一半,因为某个珍贵的稀品被两个身份同样高贵的人争抢,所以大打出手,继而随意波及周边,将拍卖者杀人越货的情况发生。”
“听起来还真是混乱。”
我评价了一句:“他今天晚上有和阿德里安见过面吗?”
又是沙沙的响声,黯似乎是打了个哈欠,嗓音也仿佛因饱尝了空气而显得格外柔软:“我看看……哈——唔嗯,有,不过只是单方面地聊了两句。因为阿德里安似乎找他有事,好像是求购冰霜结晶的请求。
“不过霜塔塔主没有直接给出回复,而是表示自己会在结束要做的事情之后再做考虑,让他在半年后再去找他。”
虽然不知道霜塔塔主居然要做什么,但看来他确实有和阿德里安相见过。
那或许就是之后的哪个环节出现了意外。
我点点头,示意黯接着继续。
“那么,有关阿德里安教授……”
黯的话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迟疑。
她一连翻了好几张纸页,在我询问的眼神中抬头向我望来,又再次看向手中资料,最终眼睛一闭,横下心来诵读纸页上的文字:“他今天没有进行过任何活动。”
突然的发言令我不禁愕然。
可即便我要求再次确认,黯面上的表情仍旧是一本正经,看不出任何在开玩笑的意味:“就是字面意思:他今天、没有、进行过、任何活动。”
我:“???”
离大谱了。
“你先等等!”
捂住突然过热的脑袋,我反应了好一会,深吸口气,谨慎地斟酌着将要说出的语言:“如果依照你的说法……也就是说,阿德里安教授,他其实一直都被人绑在那间休息室内,并且无人发现?”
黯点点头。
“怎么做到的……那之前和我们会合,又和霜塔塔主交流的那个呢?”
黯一脸看白痴的神情:“也是他。”
“不是分身?”我愕然。
“不是分身。”黯笃定道。
人又怎么能做到又被人绑着,又在外活动的?
这相当于在同一时间内,在同一个地点,出现了两个相同的人物!
反倒是[艾夏]小姐似乎先我一步反应过来,确认道:“之前和霜塔塔主见面的,也是阿德里安本人吗?”
黯点头,又打了个哈欠。
“也就是说,我们无法从书库内,得到准确辨认谁是[拟真幻像]的结论。”[艾夏]小姐笃定道,“我需要回去确认一下休息室内的那个人,去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幻术所为。”
还没等我向她询问该如何确认,[艾夏]便是飞快地消失在我的面前,沿着由暗淡破碎的灯影所构建的影之走廊,向着目的地飘去。
又少顷,在我即将回到休息室门前时,她一脸恍惚地穿过门板,面色复杂地向我看来。
“我无法判断。”
她喃喃着,两眼无神地扭头看向身后的休息室:“我满以为他或许也是一个幻像,因而试着用上了爱丽丝传授我的,破解幻术的方法,但那种方法作用在他的身上,却没有产生任何效果。想来也是,之前施加在他身上的治愈术都顺利生效了,躺在那的,又怎么可能是假货呢?
“可正当我认定了这个结论,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又眼睁睁地看着他躺在沙发上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最终完全消失在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用作证明的事物存在。就连放在一边的手杖也一并消失了,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那样。”
自被打碎的玻璃间漏下的雨丝落在[艾夏]透明的身躯背后,汇聚成不断扩大的水泊。明明是可以将自身存在感变得稀薄的残念,此时看上去却好似路边被打湿的流浪狗,以无助湿润的眼神向我望来。
思来想去,我也唯有干巴巴地安慰她几句,表示“你今天做出的贡献已经足够大了,现在暂时回去休息,剩下的交给我来吧”,总算让她收回了委屈的眼神。
然而我也没有头绪。
现在事情的复杂程度已经超过了我最初的预料,哪怕我曾经见过几个略显超格的案例,也远不如现在的这个奇葩和难以下手。
恰在此时,重新沉入阴影将要回归睡眠的黯忽然再次轻叩,示意我向上望去。
刺骨的冰寒再临。
如瀑的雨水骤然凝结为垂挂的冰棱,身着深蓝色长袍的男子从天而降,四下张望后便向不远处匆匆忙碌的格蕾等人走去。
下意识地快步靠去,霜塔塔主似乎是在向拍卖行负责人和此间商会的继承者,简单做出事件报告并索要报酬——这倒是很附和我一贯对于野法师们无利不起早的刻板印象。
然而霜塔塔主的话语却也很令人在意:“……我并没有抓到那个窃取拍品的窃贼,也没能抓到那个入侵者,尽管他们似乎是一伙的。
“我有试着要将这两人一起冰封在创造出来的冰山之中,就是现在可以从这里望见的那座。这确实有点难,我一连失败了几次,但好在有身边这位的搭手,最终成功地抓到了那两狡猾的家伙。
“但很快,他们消失在了冰封之内,没能留下任何痕迹。包括被盗走的拍品。”
格蕾深深地皱起眉头,眼神移转着,几次张口欲言,又最终没能开口,只是轻轻点头。
我这才注意到,被霜塔塔主遮挡的另一面,站着今晚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存在。
我沉默地站着,看着平静微笑着的阿德里安在离开时路过身旁,略微歪了歪头。
“嗯?尤米同学,为什么一直看我?”
他靠近过来,轻声发出询问,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地更改,却犹如恶鬼一般,被打上一半黯淡的灯影:“是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并没有,阿德里安教授。”
感受着身后微凉的汗湿,我仍旧如之前那般,神色自若地做出回复:“您的仪表十分的完美,没有任何不妥帖的地方。
“不过是我第一次在校外见到这样的教授,所以没忍住多看了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