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屋内的,是一名衣着低调奢华,佩戴着挂链镜片的老年绅士。
灰白的长发被整齐地束缚在脑后,镶有纯净水晶与银色装饰的手杖被握在手中,由剔透水晶制成的镜片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着柔和的光辉,隐约有梦幻般的光彩在附近析出,仔细看去却又无迹可寻。
他的嘴角挂有优雅而得体的微笑,以一名有着深厚涵养,气度非凡的温和老绅士的姿态,轻轻点头同屋内的每一个人依次问好。
“这就是我之前同你们介绍的阿德里安教授!”
格蕾小公主兴致勃勃地窜至包房正中,一手撑在桌面,赤色的双眸闪烁着明亮的光辉:“说真的,我无比庆幸之前有选择教授开设的星象学和幻术相关的科目!也正是得益于此,我才能见到了很多平常难得一见的美景,接触到好多我不曾了解的知识!
“若非手上现有的那些实验对我的吸引力更大,我几乎都想要转投到阿德里安教授的名下了!”
“呵呵呵……有幸能听到格蕾同学的这般评价,也算是不负我最初开设课程的初心了。
“不过我也没能料到,心血来潮地想着出来吃一次饭,居然还能恰巧遇见选修过我课的学生。看来今天是我的幸运日也说不定。”
阿德里安温和谦逊地行过绅士礼,令原本因为有老师突然出现而感到紧张不安的两名学员面色缓和不少,试探着上前同他攀谈。
不过,相比起低年级们的热情,我和亚列的反应都显得冷淡不少。
仔细一想也不难理解。
我这边本就不太乐意和不熟之人打交道,现下处在一圈不算熟悉的后辈包围下,再加上有着导师和学院长那一番谈话在前,对于眼前突然出现的阿德里安更是抱有几分警惕与打量之心。
亚列那边的理由更简单。这家伙只对研究和魔物感兴趣,也因为研究的方向被学院内绝大部分魔物威胁论的家伙疏远,要不是被人拜托,恐怕都不会坐在这里。
我甚至有注意到,在阿德里安进门之后,亚列的眼神仅在对方身上停留过片刻,之后又再次低下头去,自顾自地捏着一小片嫩叶不断逗弄怀中的白鼬,轻轻揉捏着对方的小爪子,一副完全被迷住的姿态。
完全没救了,这个魔物废人。
叹了口气,我预备起身。
毕竟有学院长拜托的事情在,眼下就是一个很好的,能够自然接近阿德里安的机会,还省却了我之后可以去接近因而被对方警惕的麻烦。
光从现在的表现来看,阿德里安教授确实给人一种有着优良品格,温和,且对于学生富有热心与教导欲的老教授的感觉。
他在谈话时幽默风趣,谈吐优雅得体,不急不缓,吐字也清晰分明,甚至还有照顾到围在附近不敢发言的学生,认真倾听着他们犹豫的询问,并耐心给出可以清晰解明的回复。即便是放在那些仅存在于过去记载中的教会内,想必也会以相当迅猛的势头混上红衣主教,乃至更加高位的头衔。
但那只是看起来。
因为没有在一开始就凑至交谈的中心,在边缘旁观的我可以很清楚地注意到他在交谈时的重心偏向:他的身体从一开始就往格蕾小公主存在的一侧微微倾斜,目光虽然隐晦,却也更多地落在在对方的身上,与少女几番对视,甚至在解答对方的疑问的时候,也比回答其他人的时候多谈论了几句,以不甚明显的姿态勾引、激发出少女的更多兴趣。
我必须承认,他确实做足了一名好教授的姿态,然而在有色眼镜和额外信息的加持下,他的重心倾向就变得显而易见。
于是紧接着,一个问题便从我心底冒出,继而得到回答。
他真的只是偶然出门,又偶然选择来到这间店里,提前准备食用午餐的吗?
答案是否。
阿德里安的目标是格蕾。
那么,格蕾身上有什么是值得对方在意的吗?
结合阿德里安近期时常参加地下拍卖,以及采购了大量器材这两条真假暂时未知的讯息,再加上格蕾小公主是万金商会的当前掌权者最受宠的孙女,共三点来考虑,他或许需要的,是大量的金钱,亦或是某些极为稀有的、难以通过寻常渠道快速入手的材料或造物。
然而,他需要这些,又是要去做些什么事呢?
问题推进到这里,忽然变成了一个空洞的问号。
没有任何讯息能够直接又清晰地导向这一点,唯有几段零散的推测,建立在中空的高塔之上。
据学院长自语中透露出对于阿德里安存在堕落预感的不安;导师面对他递交了实践活动主办申请,在放任的同时又增设额外的选项;在暗中调查中显示的,对方近来经常与身份未明的人进行接触……
一切都呈现出似乎即将发生什么,又什么都不会发生的迷惑未知的状态。
可我深知,这不过是在没有地基的情况下直接建竖的空虚骨架,只需随意推翻抽走关键的一根,整条推理便会被凭空打破。
在这种情况下,直接去接触对方,从细微中窥见对方的想法,才是我应该做的事。
好吧,订正,我最应该做的事是回去翻那堆该死的看不见尽头的书!——我甚至还不知道能不能从中找寻到确切的资料!该死的法师们总有着喜欢在谈论紧要之事前随手建立静音结界的习惯!
这就好比在窃听器外包裹上一层厚实的棉花再埋入水下,就算还能正常运作,其最终的收音效率也令人感到忧虑。而一些机要的消息哪怕只是便宜半个字都极易产生误解。
不过,在我满怀犹豫,思考着第一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一直被格蕾和她的几个跟班们包围的阿德里安教授像是忽然注意到了我们的存在,镜片后的眼睛眯起,眼角显露出几条略深的鱼尾纹:“啊,这位难道是传闻中,[全知魔女]阁下唯一的弟子,尤米同学吗?很高兴能见到你。还有学院内仅有的魔物研究学者,亚列同学。
“看来我今天真的是很幸运啊,一下子就能见到的学院中众多学员里的三位名人。”
“您说笑了,阿德里安教授。”
站起身,我以最恰当的姿态接上他的话尾,面上则换上一贯对外的营业表情:“应该说是我们这边有幸同您在这里相遇。不过看您刚才和诸位学弟学妹们聊得开心,所以没有出声打扰,还请原谅我们没有提前致意的无理之举。
“您在星象学和幻术相关深研多年,做出了很多不菲的成就,是一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作为学子,我十分敬重您,也期望着您能在日后给更多的后辈们引领更加光辉璀璨的前路。”
阿德里安也是一脸营业化的笑意:“真是令我惭愧,没想到学院的未来之星也曾听闻过我的名字与研究方向。
“不是我的自谦,我确实仅是做出了一些小小的成就,比起学院内的其他教师来说算不得什么。能够担任诸位未来明星的引路人也时常感到诚恐诚慌,生怕有哪里不慎出了疏漏,令诸位本应光辉璀璨的未来蒙上灰暗的阴影。”
“阿德里安教授您别这样说!”
格蕾小公主插嘴,做出打气的姿势:“您的课程其实非常好,说得浅显易懂,还充满乐趣!这是少有的令我感觉只能选修一次真是太可惜了的课!”
他看起来真的很喜欢这类奉承之言,哪怕掩饰得再好,仍旧有鲜明的喜悦之色在眼底一闪而逝,继而被他迅速掩盖下去。
谢过少女,阿德里安又是顺着气氛,再三抒发几句对于自身研究日后的方向与看法,便是等到了侍者将点单的餐食推车送来,顺理成章地便被邀请入****方方地在添座上坐下。
餐桌上的话题交错,格蕾等人大抵本就是活泼的性格,也不在乎饭桌上的礼仪,自由热切地多次抛出疑问,说到兴处又间或亲近地举起果汁示意。
另一边的老绅士也以好似观望着自家活泼的孙子孙女般的姿态,一直投以温和的视线,一顿饭没多吃几口,尽是在耐心解答提出的疑问,即便是自己不甚熟悉的领域,也试着以前行者的姿态提出可能的建议与启发。
唯有在面对我不经意间提出的“为何会在今天走出学院”的疑问,阿德里安的面上稍顿,不自然地扭曲了一瞬,随后又以笑呵呵的“只是突然想要在外面走走”作为回答。
他确实将他的内心活动掩盖得很好,然而在那一瞬,却还是被我捕捉到那一丝不甚明显的怀疑与敌意。
临近末尾,在格蕾四人将桌上的大半餐食尽数扫进腹中之后,阿德里安忽然将目光转向我,微笑着发出疑问:“对了,尤米同学,说来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要向你询问,你有从你导师,亦或者学院长那,听到什么风声吗?”
来了。
我心下了然,却仍是以疑惑的神态与口吻,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碗中热乎乎的小米粥,做出回应:“能方便我问一下,阿德里安教授您指的是什么吗?”
“嗯……比如说,有关于学院方面即将召开的实践活动的安排,这方面之类的信息……”
阿德里安似乎正在仔细地观察着我面部神态的变化,我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稍顿,他似乎又觉得这样说可能有些突兀,又或许想要借此施压,再度做了补充:“抱歉。可能尤米同学你会认为我这个问题问得毕竟突兀,但,我不过是恰好听人说起你今天有在[全知魔女]阁下的工坊附近出现过,还是和学院长前后脚离开的……
“也不对。应该说,我曾听闻学院长会将一些有关学院内的重要事务和[全知魔女]阁下进行交流……刚巧在这里和你遇见,所以就想着要打听一下,看你会不会知道些什么额外的消息。”
阿德里安的话语令我的心下一凛。
他显然是有在事先做好预案才会出现在这里的,说不定就连我的出现也都在他的预算之中。
要是往更坏处想,学院内还隐藏着帮他时刻紧盯着特定人员的同伴也说不定。
不过好在,我自然也将这一点计算在内,也早已防备着他在日后同人询问的可能——我在离开导师的工坊的时候自然是没有刻意动用隐身的,因而这一事实也必然有被或明或暗的注视清楚地目击。且不说隐身这一术式在遍地法师的环境中能起多大的作用,光是形迹可疑的举动就会让警觉的目标心生警惕。
再以对方可能早已知晓我和学院长之间有过隔绝外界的交流这一前提进行考虑,我接下来的回答也必须慎之又慎。
“我今天确实有同导师和学院长见过面。”
我先是肯定了阿德里安抛出的前半部分疑问,注意到他周身氛围出现的微妙改变与身旁亚列投来满是惊讶的视线后,将一勺吹凉的小米粥嗦入口中,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的其他人那样,咽下后平静地继续说道:“不过,我是为了找终于回到学院里的导师报告课题进展,才特意跑过去的。
“您应该也知道吧,阿德里安教授,虽然声称是我的导师,但导师她除了平时的授课以外,其实一直有在到处忙碌,就连身为弟子的我也常常找不见她的踪影。这也导致了我的一部分课业产生脱节,既是寄存疑虑也难以及时得解。
“若非趁着这个机会抓住询问的时机,想来下一次还要等上许久吧?”
在面对这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与足以自圆其说的解释面前,哪怕是阿德里安想要刻意找茬也无法做到,唯有思索片刻,点头做出附和:“听起来还真是不容易啊,尤米同学。
“没想到在被自己的导师近乎散养的情况下,你还能做出那么多的成就来。想来在日后的法师界和学术界里,也能时常听闻到你的名字吧?”
这种简单的以退为进手段也太过低级了,指望我能够因此上当,到底是有多看不起我?又不是那些还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们。
瞥了眼对面一致以星星眼向我望来的孩子们,我不禁被噎了下,又是不动声色地垂眸,将话题扯回:“至于学院长那边,她也是抱着和我一样的目的前去找导师的,甚至到的比我还早。我并不知道她们在此之前是否有交谈过学院日后的事务安排,但我却很清楚地听到了学院长对我的抱怨,针对我导师的。”
说道最后,我的话尾不自觉地带上几分幸灾乐祸的语调。
这算不得假话,只能算是我没将事实说全,哪怕是他就在对面选择使用测谎也看不出来,反倒会令我在第一时间察觉。
半晌之后,他似乎终于信了我的言论,故意一脸可惜地喃喃着“还想问问我这次递交的实践活动主办申请是否有通过”,引来格蕾几人好奇的提问。
等到终于停歇,将要离开包间时,他又做出一副好像忽然想到什么的样子,侧身转向小公主,发出提问。
“格蕾同学,或许我这么问可能令你感到不快,不过我有些事想要去万金商会,能麻烦你帮忙引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