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考虑之下,我最终决定叫醒一直睡在影子空间中的[黯]小姐。
未经同意就一直住着我的影子,我收点房费总没错吧?现在也是时候让这位[曦光]中最为神秘的存在登场,来一次漂亮的力挽狂澜了。
……尽管是这样想的,但究竟该如何唤醒她,我还没有半点思路。
与花妖的异境相似,[黯]所开辟出的影子空间比起可以永驻的箱庭,更像是一种临时性的小型空间。只不过其创造者一直存在于其中维持着空间的存续,入口也没有封闭完全,并以我影子所在的坐标作为锚定,因而才始终没有出现将要奔溃的迹象。
但这也不是能够从外界轻易干涉的。我曾在闲时试过让魔力与感知分别深入其中,一者回馈的感受是深入艰难,另一者则返回了与寻常物体表面一般无二的质感。想来若是希望能够顺利进出这片空间,首先还得取得创造者的首肯才行。
有着这般前提在,再加上[黯]常态维持在沉睡状态,即便是我现在已经可以察觉到她的存在,究竟该如何将她唤醒还是一个难题。
说起来这家伙就这么一直睡着,难道也不需要进食吗?
带着些许的胡思乱想,我蹲下身,沉吟几秒,试探性地曲指,轻轻叩了叩脚下的阴影。
[黯]团缩在一处的身躯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停顿几秒后,颈项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稍稍转动。
那距离真就仅有微米,若非我一直紧盯着她沉睡中的身姿,想来必定是要错过这一细节。
不过既然她可能察觉到自外界传来的动静,那就好办了。
再次敲击阴影,确认她确实能听见后,我便将希望她能够出手解决眼下之事的想法同她明说。
倦猫似的眼眸惺忪半睁,缓慢地环顾一圈四周,又仰头定定地凝视我好一会,似乎是想要从我的面上窥探出什么,许久,才以幼猫般的微弱的嗓音呢喃发问:“暂时,只能出手一次,范围,视线所及,可以吗?”
虽说不知为何[黯]表示自己短时间内仅能出手一次,但所能针对的范围居然是视线所及之处的一切也远超我所料。委实来说,我虽然一开始寄希望于她,却也不过是期望于她能和深雪一样在城墙上游走,尽可能减轻城防的压力。
而依照[黯]所言来施行,不说是减轻城防压力,即便是让守卫城市的人稍作喘息,重整队列都有足够的时间来进行。
无需过多地考虑,在简单的计算后,我便点头应下了她的询问。
窈窕修长的女子人体自脚下自行拉长的影中如莲绽放,随着纤长均匀的身姿不断上浮,阴影如瀑般自光洁的肌肤上滑落。[黯]像是刚睡醒般抬高手臂微倾后腰,极大地舒展开柔韧的筋骨。
短暂的惊呼声在近处传开,随即又被激烈的兵戈与锋刃交错声所掩盖。周遭的魔物大抵是注意到这边多了一个人的存在,目光锐利凶狠地袭来,被交错的烈光所洞穿。
用力甩了甩及腰的长发,利落地将其挽起,仿佛终于睡醒的[黯]平静地环视四周的战场,又探身看了眼城墙之下,脚步轻快地跳跃着,穿梭过纷乱的战场,落至一处高点四下巡视后,这才终于满意地颔首停下。
无视了周遭的烦乱,[黯]伸出手:“麻烦指引,可以吗?”
是希望我帮她标定所有在场的目标,以便能够更加精准地战斗吗?我若有所悟地握住她伸来的左手,旋即便感受到一股平静而不见波澜的感知向我这蔓延,继而彼此交接在一起,统合至同一频率。
一瞬间,我的视野扩张至原先的两倍,就像是用靠在一处的两双眼睛同时视物,甚至隐隐可以从其中一处的余光中窥见到自己的身影。
真是种神奇的感受,我还是第一次和人进行感知同调。
收敛思绪,同时闭上眼,忽视干扰的感知以极力扩展着,自后往前,尽可能地将一切包容在内。在此无数活跃的生物体内蕴含的魔力,即便再微弱,在感知领域中都清晰可见,人类的魔力波动充满理性且旺盛燃烧,而象征着魔物的魔力波动则充斥着混乱和无序。
简单地做过区分后又再三校验,将混乱无序的魔力源以勾勒的轮廓为参照一一标注,很快,我所需要准备的前提工作已经完成。
本就在四周奋战的城卫们大约是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尽管并没有意识到我们想做什么,但仍是自发地聚拢,将妄图向我们袭来的魔物驱赶砍杀。托他们的福,发动前需要的准备时间十分充足,虽然总共也就不到十息。
下一刻,随着[黯]的右手猛然紧握,继而向外抽出,无声的啸叫伴随着纤薄如纸的碎片化黑影在她手上不断凝聚延展,化作一片澄澈的暗幕,于瞬息略过所有人的眼前。
短暂的迟滞后,直到那些还在搏杀中的人们将面前的敌手推倒在地,这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先前还是一片闹腾的漆黑兽潮,此时尽数寂静地定格在原地,怒张的神态仍旧凝固在群兽的面上,高举的爪刃却不再存在有分号动弹。
唯有地平线远端还传来少许因奔腾而造成的轻微颤动,却不再众多,仅余残兵败絮般三两只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亦或是即便反应过来也克制不住嗜血欲望的魔物。
眼前的一切静悄悄的,人们茫然地环视左右同样沾染了不少血色的面孔,手中的刀枪不由自主地紧握,就连喘息都极力克制着,生怕这不过是那并没有多少脑容量的魔物,妄图引诱他们放松轻敌的片刻停顿。
稍顿,如炸裂雷鸣般的霹雳之声从远方迟迟传来。紧随之后的,则是自正中位置水平断作两截,直直摔落在地的无数尸块,所发出的如雨倾落之声。
直到此时,众人才敢确信,眼前的兽潮确实被方才那道突显的黑芒所截断,而他们也获得了来之不易的整备时间,去迎接下一波冲击。
没有多少欢呼。察觉到攻势稍停的救援小队飞快地窜梭于城墙和街巷之间,给每一个有需要的伤员进行必要的救治与包扎,受伤较轻的只需要分发必要的水与纱布,伤重者则被抬走急救。
熬煮好的稀食与干粮被依次递送至每一个参战的人手中,就连本想直接缩回影中继续安歇的黯都被吸引,多少喝了一碗才重新沉入影子空间,团缩着,困乏地眯起眼,双手抱着一小截粗面包细细慢啃。
“那是……[黯]?”
大腿侧面的裤腿染上少许血色的[霜剑],随手甩去剑刃表面的血渍,一脸好奇地凑近过来。她正吸着袋装的[体力补充剂],一脸好奇地向我身后的阴影窥探,面上染着不正常的兴奋红晕,显然也是看见了黯沉入我影中的情景。
“没想到,我一直久寻不得的[曦光]之[黯],居然就隐藏在你的影子里,还真叫我看走了眼。”她以一种重新认识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显然也是想通了什么,啧啧称赞,“难怪当时那姑娘一直盯着你的身后,原来是这里面还有着这种门道。”
我……我只能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总不能告诉她,其实我也是刚知道这一事实不久吧?听起来就像是在变相承认自己的失败一样。
倒是黯似乎听见了对方在说自己,从我的影中浮现出半个头颅,一边咀嚼着叼在口中的粗面包,一边同跃跃欲战的[霜剑]友好挥手。
好在深雪明了现在的情境不适合,闭眼再三深呼吸,这才将那已经灼穿剔透寒冰外壳的战火压制在眼瞳深处。
远处如黑潮般的兽群仍在逼近,带来狂怒的嘶吼。少部分冲得太快没能收住脚的,不幸被错乱堆叠的群兽尸块所绊,深陷其中后沦为后来者的踏脚石,大多数仍旧一莽而前地向着染血的城墙逼近着,大有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务必要从眼前的敌人身上撕扯下一肉碎肉的架势。
算算时间,估计早先离城的清扫队成员也都快回来了。
面对逼近的兽潮,略作休息的人们重新回到最初的位置,率先同最早一步抵达的鸟类打起交锋;三两魔力逼近耗竭的法师则在几名战力出色的城卫护送下,向着最近的安全地带转移;而在另一边,刚从战事中退回的城主则被一众身着高级盔甲的侍从簇拥着,向着不远处的临时战事分析处行去,摘下头盔后的面孔紧锁着,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我确实有些好奇是遇到了什么问题,毕竟就刚才的那批兽潮来看,虽然能让守城的人们疲于抵抗,却远不及足以覆灭城市的危机程度。然而身为城主的安然既然会选择将召唤所有下属归来的炼金铃铛敲响,自然也会有他的理由。
我确实很好奇那个理由是什么,然而又有某种直觉警惕地提醒我,不要试图去靠近或是探寻那一隐秘背后的事情。
否则眼前的一切都将走向破灭。
然而,事情的走向往往不为人的意志所转移。
就在我扭开视线,准备望向远处正不断接近的黑线之时,从不远处走过的安然似乎注意到我的存在,面上稍顿,旋即从严肃灰暗的神采中显露出些许的开朗之色,没顾及身边人们一瞬显露出的诧异,抬脚向这边走来。
“尤米先生?你不是出城参与清扫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将染血的头盔夹于左侧腋下,右手微微抬起,一边同我打着招呼一边大踏步走来,在他的身后,苍老的莫尔法师一脸无奈,跌跌撞撞地紧随着,抬手似乎想要劝阻。
总觉得哪里不对。
心跳稍漏一拍,我凝视着眼前的画面,在注意到某个细节时,呼吸骤然微滞:
——就在安然的身后,那些被救簇拥着他的人群因为安然的突然加速而落下半个到一个身位,而他们原本满是无奈与欲言未止的神态,在某个瞬间染上了些许惊愕与诧异之色,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画面。
细微的魔力波动从不远处传来,随后又是自脚下极速逼近的巨大震动。
由于这股突如其来的震动,安然的脚下不禁踉跄了下,前冲几步努力稳住身体的姿态,却又在被同样踉跄撞来的莫尔自背后推动,眼瞳愕然地收缩。
若是没有方才察觉到的异常,这或许是再平常不过的情况,只是两人都因在行走时站立不稳,因而摔成滚地葫芦罢了。
可在那份异常之下,眼下的景象也不再寻常。
安然并未直接倒下,他单膝跪地,强撑着维持着脊背的挺直,口中却是不受控制地喷出一口血色,愕然而震惊地缓缓扭头望去。而在他身后,同样如梦初醒的莫尔也是一脸震惊地凝视着自己沾染了炽热血色的双手,颤抖着,不断重复着“发生了什么,我干了什么”这般困惑的呢喃。
瞬发的防壁却不算坚实,但仅是抵挡普通的刃器却是绰绰有余。我快步跑至安然身前,一边以[痛觉屏蔽]维持住他的身体状态,一边快速地检查起那柄几乎尽数没入他后腰处的匕首。
[破魔]的术式安静地闪烁着黯淡的光彩,几息后破碎消失,淡紫色的刃部则泛起危险的幽芒。
按照学过的知识,我快速做起了初步解毒处理,一旁失神瘫坐在原地的莫尔,也被踩着接连且越发剧烈的震动赶来的护卫拖至一旁,怒目而视着,几乎斥骂出声。
但这并不是一波灾难的终结。
伴随着脚下终于停滞的连绵震动,强烈的危机感再次自我心底升起。
我试图自身后打开通往箱庭的门扉,拖着安然的身体先行离开此地再说,却猛然惊觉脚下一突,随后又是一空,半启的虚空之门已然落至头顶上方,甚至还在不断远离,而脚下则是不断坠落的破碎城墙,以及惊慌呼号的人们。
“尤米——”
深雪惊愕地站在碎裂的城墙边缘,探头向下张望,随即又做出想要一并跳下的举止,却没留意自己的胳膊在短暂的愣神中被一旁扑来的城卫死死拽住,只能放声同我大喊。
再次看向无处施力的脚下,带着熟悉犬牙的血盆大口大张着,欲将所有落下的事物一并吞噬。
我本可以从这里直接脱离的。
只要重新计算好落下的坐标,在门打开的瞬间直接坠入其中便是轻而易举。
但我还是迟疑了。
——如果我在这里选择逃离的话,那些同样坠入龙兽口中的人们,即便他们还能活着,又能够存活多久呢?
远比思绪更快的,是身体下意识的举动。
【利刃啊,护佑其主!】
伴随着绽开的浅金色法阵,银白色的水流自袖口流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