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草原,再翻过遍地黑色巨石,如堤坝般的长丘,兄弟二人与他们的象终于踏上柔软的金色沙滩,见到了头戴皇冠的巍峨冰山,以及山脚下一望无际的湛蓝!这里不同于草原,时不时有小鸟飞过,大鸟盘旋,与晴空共色的海面虽有碧波荡漾,却让人感觉毫无生气。冰雪消融的味道与海的气息混淆在一起,被冷风送到巴朗的口鼻,那是一种淡淡的甜腥。按次数来算,巴坤可谓是这里的常客,但他的眼中只有淡漠,喉里是隐隐未出的叹息。而对于巴朗来说,至少巴坤从他的眼中既看到了一种莫名的亲切,品出了藏于眉间的恐惧。
“巴朗。”
“嗯……”
“你梦见过海吗?”
“没……应该没有……”
“你看那边……”巴坤指向子海西面的长滩。
“那儿有个豁口?”
在目光所能达到的极限,巴朗望见了沙滩与冰山山脚的交汇处是一个向南的凹陷。
巴朗点了点头道:“连绵或独立的冰峰----当冰雪消融,海水便上涨,海水通过那豁口流入平原,先散成根须般的无数小溪,再又汇聚成河,蜿蜒南下,在距离我族总部约七十里处的盆地停下了脚步,年年岁岁不尽,成为方圆百里的湖泊。由于这源头潮涨潮落之水的注入,那湖水虽有咸味,却使得周边土地更加肥沃,作物茁壮生长!湖水清澈,从未干涸,于是先祖又将湖水引出支流数十,远至百里之外,灌溉着大片土地,滋养着数以十万计的族人!”
听到此处巴朗翻身下鞍,快步来到岸边,弯腰捧水便喝,自然是吐之不急,干呕不止。“这么咸的海水也能浇灌水稻?”
“那湖水却是咸得恰到好处!”巴坤微笑着道,“再说,这……恐怕也不是真正的海……”
“不是真正的海!?子海子海,到了这儿却说不是真正的海!?”巴朗实在是不解。
“怎么说呢?这一点我也不敢肯定。倒不如留给你去发现,去证明……”
咔咔……咔咔咔……咔……
“又有冰块要落下了!塞好你的耳朵!”
“不用,离我们远着咧——”
话未落音,硕大的冰块呼啸而下,只经山腰稍稍一蹭便砸上了海面,虽是相隔一里有余,其声却犹如当面霹雳。巴朗下意识地双膝一弯,两掌护耳,竟也被震得脑瓜子嗡嗡作响。至于那黑象与皱皱,倒是双双镇定得出乎巴朗所料。而正是如此,巴朗倒是想起了件奇怪的事——刚才自己走到岸边捧水喝的时候,黑眼皱皱竟然一反常态没有跟来!这,是为什么呢?
巨冰猛然上浮,巴朗这才知道其大犹如屋宅,于是立马定睛眺望,只见那金光闪闪的巅峰不过少去了细细一角而已,赶忙抬手一指,问道:“大哥,你所说的回首峰就是那儿吗?那儿就是巴国最后一位大巫的居所?”
巴坤摇头道:“据我所知,回首峰位于此处往西北百余里,其高度至少是眼前这座冰山的百倍。”
“百倍!那不是到云里雾里去了!”
“大巫所居之处自然非常人所能靠近。”
巴朗想了想,又满面疑色道:“大哥你说‘据你所知’……难道献祭之路那等艰难,你你竟然连那山的影子都没寻到!?”
巴坤笑道:“别说那山的影子了,我族已有近三十年没抽中过献祭长草了!”
巴朗目瞪口呆,心想每年都抽,三十年没抽到!?有这种可能吗!这不明摆着是其余三族不让我族抽到,不让我族有献祭的机会吗?!还有——想到此处,巴朗继续问道:“大哥,撇去其他的不说,这献祭按说已有两三百年的历史,献祭成功自然是从未有过……但我想有没有可能是谁都不曾找到过那山的所在呢?!或许……”巴朗犹豫了一瞬,还是问了出来,“或许大哥你所说的,四族所传的那大巫根本就不存在呢!?”
巴坤抹了抹额头,转身抚摸着黑象长鼻道:“大巫的存在若只是个传说——我四族早就被赶尽杀绝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也罢!”巴坤又转过身来,拍了拍巴朗的肩头道:“你看,这潮水涨得无声无息,也许获取祭品的时间提前了。你……”巴坤指了指百米外来时翻过的黑色长丘,“你骑上你的象,到那上边去等我吧。”
到那上边去等!!!巴朗一听这话,回头瞅了瞅往东无限延伸的长丘,顿时摸不着头脑!一起来寻祭品,祭品就要出现了,却让他远远地靠边站!?难道是那祭品有什么危险!?彩贝珍珠有什么危险?难道是采集的方式方法危险?总不会是大哥想与他这个小兄弟抢功劳吧!? 巴朗皱着眉,一脸的疑惑与不快,可还不等他问出口,却见大哥脸色一沉,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似乎饱含着悲与无奈的表情道出了“去吧!”二字。对此,巴朗无法拒绝。
爬上黑眼皱皱的背脊,巴朗极不情愿地拉扯着缰绳,慢慢吞吞地向长丘行去。待黑眼皱皱刚刚站上丘顶,巴朗又听到了大哥语气不容妥协的命令——用夜宿长绸蒙上皱皱的两眼!
巴朗‘哼’了一声,头也不回,赌气似地照做了。而当他再回过头去时,却见那已经除下了重重象鞍的黑象已一动不动地侧卧在金沙岸边,享受着大哥巴坤的水囊淋浴咧!
装灌海水,淋上象身,如此七八个来回后,巴坤放下羊皮水囊,爬上黑象肩胛骨与肋骨的连接处,又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汗巾,开始为它揉搓肩颈背脊。
看到时不时卷起的长鼻,轻轻拍打着金沙与海水的细尾,听到断断续续,来自半张大口中的低鸣,巴朗惊呆了,也看呆了!直到巴坤从象身上下来,准备再次灌满水囊时,他才忍不住大喊道:“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帮你的象搓澡却让我和我的象靠边站!?我不管!我也要帮我的皱皱搓澡!!”说着抬手便要取下那蒙眼长绸。
“别动!!!”巴坤喝道!“别动……”
“怎么!许你……”巴朗话刚出口便自己打住了,因为他的余光看到了大哥赤脚下的金沙,变黑了!
巴朗揉了揉眼再看,那黑色是由贴地的象腹下流出的。而当他自然而然地再往上一看,却看到了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道道疤痕。其中更有一条从肩到腿的炸裂型长疤让巴朗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红日西下,金沙滩上满布余晖。巴朗没有再说什么,老老实实地爬上皱皱肩头,静静地望着大哥取水,冲洗,揉搓,再取水;望着黑象甩鼻摇尾,大嘴开合;望着遍体鳞伤之躯旁的金色被慢慢染黑……
海面如镜,冷风更寒。巴坤终于停了下来,并右耳朝着黑象的心脏侧卧着,一边轻抚着那道让巴朗心惊肉跳的疤痕,一边开口对百米外的巴朗道:“和你一样!……这黑子……从我三岁起便常伴左右了……父亲老了!……我是长子,这象便随我东奔西跑,南征北战……可怜了……”
当巴坤说出“可怜了”三字的时候几近哽咽,巴朗也不自觉地伸手抚摸皱皱的肩颈,同时感觉到了大哥的心口在流血。
“在它的伤痕上涂抹黑泽黏土是我的懦弱!”巴坤喊道,“……我怕……怕在冲锋陷阵时看到这些数不清的伤痕……这些……都是它为我抵刀挡枪所留下的……”
说完,巴坤张开双臂,轻轻地趴上了黑象肩胛。
是悲,却也有羡慕!恍恍惚惚中,巴朗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自己身着藤甲,手持长兵,骑于象背,在千军万马中驰骋的画面!他,被自己的幻想陶醉了!
无论是巨大的冰块从高崖坠下,又或碎冰从山腰滚落, 黑象依旧安然侧卧,不受一丝惊扰。巴朗也花着眼,沉浸在‘烽火连天,短兵相接’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片刻,巴朗恍惚间看到巴坤站了起来,站在仍旧侧卧着的黑象侧肩上。巴坤手握他那似刀似剑的银卢之柄,而那长刃之锋在残阳下火红似血,正直直抵着黑子起起伏伏的咽喉!
“你……”
“巴朗!”巴坤高声道,“照看好你的象……有些事情它需要听,需要感受,但最好……不要看!!!”
嚓!!!银卢没入三尺!!!滴血未出!!!
唰!!!银卢侧挑!!!鲜血飞溅七丈之外!!!
没有嘶鸣,痛苦,被降到了最低!
泪流满面,伤害,被放到了最大!
连开口阻止机会都没有的巴朗整个人都僵住了,甚至没有感觉到黑眼皱皱的颤抖。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手脚发麻,眼睁睁地望着比海水还汹涌的鲜血染红金滩,流入子海。
海波微荡,黑象之血随波而去,向北扩散。冷风骤停,海面上的空气如同凝结了一般。在经过了片刻的天昏地暗,天旋地转后,在与生俱来的纱幕叠加不断涌出的泪水中,巴朗朦朦胧胧地望到了一个两手斜握着粗壮长物的身影,一步深一步浅地朝自己走来。那是巴坤,与黑子的右牙。
待巴坤走近,巴朗两把擦干眼泪,道了句软得不能再软的“为什么……”
“它的左牙在一次战斗中被剜下了……这右牙----才是真的----”巴坤在答非所问的同时把已清洗干净了的长牙牙尖朝下,别入了皱皱象鞍下的藤格中,再用先前为黑子搓洗的汗巾加以固定。
“为什么……”巴朗的目光从冷漠与麻木转为仇恨与愤怒。
巴坤没有回答,转身便走。
“为什……”巴朗爆发的嘶吼在半道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那是什么……”
巴坤极速冲刺,先从已经死去的黑子身旁拔起银卢,再而猛地在一丈外躺下,两掌成勺,开始用金沙将自己掩埋。
远处,冰山之下,一个影子由淡渐浓,由大,而再大!
巴朗心生恐惧,大气不敢出的同时再次听到了巴坤的那两个字——
“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