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内特那句轻蔑的,不假辞色的,怼就怼了,让李乐应对这种诘问式的态度,有了足够狐假虎威的底气。
心说话,得,小鬼子,你这是要找倒霉。
果然,“李先生,请解释为何从整容行业的发展分析婚恋市场?”
李乐瞄了眼这位身前名牌上写着“Fujishima”,有个大鼻子,配上紧皱的面皮,一张脸像是得了痔疮的菊花一样的脚盆教授。
“当无数女孩用硅胶脸和剑桥的学生进行网恋时,容貌殖民主义和身体政治的媾和就完成了。”然后笑了笑,继续道,“藤岛教授,顺便说一下,您前年那篇寿司的演进的文章里,数据模型有个协方差错误。”
“噗!”
“库!”
“呃!”
话音落下,除了这位痔疮脸藤岛教授,剩下的三人都在憋笑,毕竟把一个放在年鉴的文章里的,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错误拿到明面上说出来,无异于指着鼻子嚷嚷,你滴,八格牙路。
而且,李乐老伦敦上三旗口音的英格里希,清晰的,准确的,不带歧义的表达,更让人轻松愉快的理解。
于是乎藤岛教授的菊花一紧,不断充血,“你在发表的关于城市空间的文章里,方法论部分提到福柯的权力微观物理学和德勒兹的块茎理论,但人类学更强调参与观察,这种后结构主义框架是否会导致经验材料失焦?”
“我不这么认为,或许我们应该重新理解什么是经验。当拆迁公告贴在商户的玻璃门上,当小区绿地变成地产商的临时停车场,这些空间褶皱里涌动的正是权力的毛细血管。还有,”
李乐眨眨眼,“说到参与观察,藤岛先生,您在前年的一篇关于流浪民族的文章里,好像过于已经被证伪的二手资料,忽视田野实证,将复杂文化简化为二元对立符号。”
“你......”
藤岛还想再说,詹金斯伸手一拦,“藤岛教授,这是面试,可以讨论,也可以辩论,但请注意情绪。还有,李乐先生,可以开始你的研究计划的讲述,你有十五分钟,请控制时间。”
“好的,我连一下电脑,这个,不算时间吧?”李乐点点头。
“算。”
“.....”
李乐忙起身,连上电脑,开始转变为ppt表演艺术家。
“各位教授,我的研究计划里,主要是互联网人类学方法的理论研究......”
“.....互联网技术重构了人类社会的互动模式,人类呈现平台化生存新常态,我的研究试图回应三个核心问题,身份表演的算法规训,对主流话语的隐蔽抵抗,跨平台身份分裂下的数字生存策略.....”
“研究方法设计.....参与式观察(12个月周期)嵌入3个线上生活群体,包含创作、商务、游戏,记录算法优化策略与身份表演的互动关系.....”
“控制人工智能\"模块的技术批判视角.....实现民族志数据与计算社会科学的对话。”
“最后,”当李乐垂手站在幕布前,猫咪唇翘出优美的弧度,除了依旧愤愤的藤岛教授,其他三位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审视、盎然、微笑、探寻、鼓励交织在一起的表情。
“本研究将深化对数字技术与社会变迁关系的理解,推动互联网人类学理论范式创新.....不仅能构建独特视角下的分析框架,更能为数字治理贡献人类学智慧。”
“既继承LSE民族志研究的深厚传统,又融合数据科学前沿技术,充分体现跨学科研究的创新性。以上,谢谢!!”
说完,李乐上身挺直,冲着几位教授微微鞠躬,等抬起头时,看到詹金斯教授笑着一伸手,“很精彩的讲述,请坐吧。”
“谢谢!”
等李乐回到座位,詹金斯身旁,名牌上写着“汤姆·罗伯森”的四十多岁的黑叔叔问道,“如何应对互联网人类学与传统田野方法的理论冲突?”
李乐想了想,“两者本质都关注意义生成。我会对参与观察法做一定的改良和实际改进,借鉴hine的多模态民族志,设计三层在场验证,实时聊天记录的情感分析、虚拟形象的可视化追踪,以及线下见面会的参与观察。”
“还有用屏幕录像替代田野笔记,用数据分析替代面对面访谈,但核心仍是理解文化主体的解释框架。”
黑叔叔点点头,“互联网人类学常面临数字田野边界模糊的问题,你如何确保研究的伦理有效性?”
“我会遵循线上田野伦理准则,在社群中公开研究者身份,并采用情境化知情同意的策略。数据收集将避开私人聊天记录,仅分析公开帖文及获得授权的访谈内容。”
“好的。”黑叔叔瞅了眼詹金斯,“我没问题了。”
“我提一下。”边上,那位叫劳拉·克里克特,一身知性打扮的中年白人女教授,抬起手中的笔。
“请问。”
“你的研究计划提到关注联网亚文化中的身份构建机制,能具体谈谈理论框架吗?”
“我试图整合后现代身份理论与数字物质性视角.....数字身体实践,既延续了mauss的身体技术概念,又产生了数据痕迹资本化的新维度。”
“十分有趣,至少,我很期待。按照你的时间,四年或者几年后,见到一个新的,创新性的人类学分支理论结构的成果。”
“谢谢!”李乐欠身,态度恭敬,保持笑容。
毕竟森内特在之前的“作弊式”辅助里说过,这位克里克特女士,是真正的数字人类学学术范围里的大拿。
而自己如果真的来读学位,老头的计划里,是让这位做自己的小导。
先前因为森内特的大包大揽,没了套磁环节,这次面试,希望能给这位留下个好印象吧。
“我的问题完了。”克里克特冲詹金斯点点头。
“oK,那还有点时间。”詹金斯看了看表,“你研究计划里说要跟踪观察清大理工科学生的脱发周期?”
李乐嘴角微动,我能说是瞎扯淡的么?
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人类学三大法宝:参与观察、深度访谈,还有,帮研究对象代写情书。”
“这是我们那的一个社交软件,抠抠,这个清大某个专业的群里,正在讨论如何往头顶抹姜汁,还是吃黑芝麻丸更能抑制秃头,需要拉您进群,验证一下田野真实性吗?”李乐点开电脑的抠抠软件,展示着一串聊天记录。
“哈哈哈哈哈~~~~~”
三位教授愣了愣,忽然一起大笑,空旷的教室里,回荡着欢乐的气息。
“李,你很有意思。”
詹金斯抹了抹眼角,看向左右,“诸位,其他就省了吧,已经超时了,再谈下去,对后面一位面试的先生有些不不公平了。”
“朔儿。”
“oK,教授。”
“瓦达西瓦,我还.....”
“好了,那就这样。”詹金斯拍了下桌子,起身,冲李乐伸出手。
小李厨子忙站起来,小碎步上前,握住,“教授。”
“很精彩,李。”
“谢谢!”
挨个握手,包括憋气的藤岛教授。
李乐松口气,收拾电脑资料,冲几人又是微微鞠躬,直起腰,走出教室,关上门。
门里,詹金斯拿起茶杯抿了口,看向身旁三人。
“怎么样?”
黑叔叔露出一口白牙,“和森内特院长说的一样,棉被里面有根针。”
克里克特一手撩起耳边碎发,一手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很有预见性,和他在网络社会学上的研究一脉相承。而且,很帅。”
“呵呵呵。藤岛教授?”
“我,保留。”
“没问题。”詹金斯耸耸肩,“如果抛掉森内特的吹嘘,对于一个人类学的初学者,学术素质和情商,以及直觉、远见,超过这次已经面试的大多数人。”
“是个不错的,怎么说?”
“半成品。”克里克特说道。
“是的。既然是半成品,那就还要继续打磨。这个工作,就留给你和森内特,如何?”
“森内特院长的手段,不好说,但,”黑叔叔瞄了眼克里克特,“劳拉,你会因为长得帅,手下留情么?”
“不会,他会,很辛苦。”
“哈哈哈~~~~”
詹金斯点点头,“好了,诸位,来吧,喝杯咖啡,我们继续下一位,叫什么?”
“犬养次郎。”
“藤岛教授,您同胞?”
“哈依。”
“哦,那您回避一下吧。”
“......”
。。。。。。
当李乐晃晃悠悠回到森内特的办公室,老头正在对着一张报纸嘬着牙花子。
“怎么了?教授,喝了速溶咖啡了?”
“瞧瞧,那帮傻逼干的好事儿。”
“啥好事儿?”
“赤子,去年的财政赤字390亿镑,他么的。”
“呵呵。”对于这种别人家的家务事儿,看看就好。
“对了,面试怎么样?”
“挺好。”
“怼他了么?”
“怼了,按您提示的。”
“那就行。等着收通知吧。”
“是。”李乐点点头,然后拉着凳子凑到老头跟前,“那个.....”
“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要是拿到offer,之后奖学金申请,拿到全奖的概率,大不大?”
听到这话,森内特的眼睛从报纸上沿儿探了出来。
“你?还需要奖学金?”
“这话说的,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能省一分是一分,能省一毛是一毛不是?”
“去去去,别烦我,你在我跟前哭什么穷。”
“别啊,教授,好歹给指条明路啊?”
“明路?你这样,cSc?”
“啥意思?”
“你们国家留学基金委奖学金。”
“那算了,还是不薅国家的羊毛。”
“你想薅羊也薅不到,你不是还得在燕大读博么?”
“哦。”李乐咂咂嘴,“那就,还有别的么?”
“腐国大学提供全奖的专业不多,大部分专业只设置部分奖学金。LSE会自动将申请人纳入奖学金的考虑范围,不需要学生单独申请。但最后你能拿到多少,就得看你运气了。”
“那您能不能?”
“不能,这个是专门委员会,谁都无权干涉。”
“真不行?”
“不行。”
“那还有啥?”
森内特把报纸折好,放到桌头,盯着李乐,面带微笑,“就还有一种,你考虑一下?”
“什么?”
“项目funding。”
“项目?”
“对,就是一些导师和一些研究机构有项目合作,可以通过加入导师的项目组,来拿到全额或者部分奖学金。前几次你不拿过临时工薪水么?那些钱就是和我合作的腐国人类与历史研究基金会给的。”
看到森内特老头眼里散发出来的鸡贼之光,李乐的直觉告诉自己,前面有坑。
“那算了。”
“别啊,我帮你操作怎么样?”
“条件呢?”
“就是加入项目呗。”
“啥?就你那个眉骨和咬合力之间关系的项目?”
“那只是一小部分。”
“还有呢?”
“每年两次的实地考察。”
“那还不就是去挖坑?”李乐忙摇头,“不去不去。”
“再说,我哪有那时间,签证要求得在腐国待够180天,这都得精打细算的。”
“你可以延长么。”
“哈?”
“延毕!四年课程,延长到五年,中间不就有时间参加实地考察了么?”
“那也不去。算了,我自己掏钱吧。”
森内特叹口气,“那什么,人类学博士,一年学费镑,你没了申请cSc的条件,自己考虑?”
“这么贵?不都是么?”
“我们是G5,和牛津剑桥一样的,你以为呢?”
老头的几句话,让抠门儿小李开始琢磨起来。
是四年变五年,还是自己掏钱,这,是个问题。
森内特则又拿起报纸,抖落抖落,继续一边看,一边开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