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肃离开了,但是文聘留了下来,只不过文聘改了名字,自称冯四。
文聘留在关中,并不是因为他想要投入骠骑的麾下,而是因为他厌倦了战争。
按照惯例,作为降将,最好的前程,就是先锋。
当然,换一个称谓,叫做敢死队也行,然后积累到了一定功勋之后,才会接纳投降者,另有安排。
就像是文聘投降了曹军之后,也就是作为前锋使用,然后被迫的,要一次又一次的成为炮灰。
这也无可厚非,可是多少会让文聘觉得不舒服。
这样的生活,如此的模式,文聘不想要再来一次了,即便是他觉得骠骑军中有很多他所没见过的,他所想不到的,也不想参与进去,然后再让他人摆布一次。
而且关键是文聘喜欢长安的氛围,喜欢去青龙寺听人讲经辩论,喜欢在渭河上看着河水汩汩东去,喜欢看着夕阳慢慢的从平原上落下……
这些所有的一切,都让文聘觉得很舒服。
他不用再考虑又死了多少手下兵卒,也不用再发愁兵饷粮草又不够吃了,现在他甚至都不用考虑自己吃些什么,也不用害怕哪一天被送上前线。
长安,不抓壮丁。
只不过,大概是之前忙习惯了,所以现在文聘有些坐不住,就算是在冬日,也喜欢往外跑。
长安城内的房屋,文聘是租不起的,但是陵邑城外的小屋,价格就很便宜了。
这些在陵邑城外的小屋,早期一般都是功能性的小屋,比如猎人,或是看管田亩的,后来长安的人口越来越多,也就围绕着这些点修建了一些木屋,开始有人长期居住了……
有些人心头活络一些,就会将这些木屋拿出来出租。因为这种木屋是大概属于郊区野外,所以非常便宜,大体上就跟后世某漂的地下室隔间差不多,生活条件很差,周边设施极少,房屋潮湿,还偶尔会有虫兽干扰,但是唯一的好处,就是便宜。
文聘随身携带的钱财不多,但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加上鲁肃离开的时候还特意给文聘留了点金银,所以租下这个房屋来问题也不大。
至于什么日常虫子野兽出没,文聘根本不在乎。
在军旅之中生活久了,能有一个像样子的床榻,有一片瓦砾可以遮风避雨,就已经是很好了……
而且对于文聘来说,寻常的孤狼或是其他的什么小兽,只要敢来,文聘都欢迎。
不仅可以加个餐,还可以扒皮去卖。
没错,文聘现在的职业,就是猎人,而且还是箭术不错,常常都有收获的猎人。他原本手下还有一点兵卒,后来鲁肃离开长安的时候,一些跟着鲁肃走了,只有少数几个留了下来。
大概是刀枪拿习惯了,放下来就不知道要做什么,所以跟着文聘的这几个人,也和文聘一样,转职成为猎人。
在这个年代,关中野外的林子也比较多,野生动物也比后世要多,所以捕猎也不算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但是这种靠天吃饭的行当,有没有收获全凭能不能碰上猎物,所以留下来的这几个人,除非是遇到什么大猎物,否则都是各走各的狩猎路线。
人多了,有时候反而什么都猎不到。
毕竟野兽的鼻子比人类要灵敏得多,人多了之后上下风口稍微出点错,就只能是看着猎物露出的菊花感慨去吧……
总的来说,文聘还是很享受在长安的这一段悠闲时光,每天走走逛逛,偶尔去打一下猎,将毛皮和兽肉拿到集市上去售卖,脑子里面也不用去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用考虑少一个兵卒,抑或是缺了多少粮草要去哪里补充。
当然,偶尔的时候,文聘也会打量着关中这些城市街道的布防,看着那些兵卒巡逻走过,然后下意识的就盘算起来,如果要打下这个城池,可能需要多少兵卒人马,随后就在下一刻摇头苦笑一番,往自己脸上轻轻拍一下,觉得自己没救了,竟然还在想这些事情。
于是这些事情,他只是想想,随后又沉淀回脑海深处。
大概是文聘自己也不愿意去多想,只想过一段简单的生活,所以他将自己几乎就变成了一个老实木讷的猎人,就算是到了集市上,也基本上也不和什么其他人多说话,连买卖兽肉和皮毛,都是随便找个地方一蹲,也不降价,给多给少随意。
如果下雨雪,那么文聘就待在木屋里面,呆呆的看着窗口的落雪,能看到饿到没办法了,才起来烧一顿饭吃,然后又是躺到干草床榻上,盖着兽皮,看累了就睡。
文躺平很是逍遥,悠闲又惬意,倒是苦了那些有闻司的人。尤其是这一段时间,时常有雨雪,在外真是又冷又冻。
如果是平常时日,倒也罢了,可是现在是冬季,又要盯着,又要等着,还要尽量不被文聘发现,真的是让有闻司盯梢的这几个人苦不堪言。
再加上文聘这样子,实在是不像要做什么事情的,偶尔随手打打猎,做做御寒的皮毛之外,其他时间就是要么发呆,要么睡觉,就算是出门,也就是去两个地方,集市和青龙寺。
天气好,发呆睡觉,天气不好,睡觉发呆。
让跟踪盯梢的有闻司几乎崩溃……
这些有闻司的人,自然就是阚泽的安排。
鲁肃一行人到了长安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被标注出来,离开的时候人数少了,肯定就引发了有闻司的警报。
有闻司很多时候,确实也和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牵扯在一起,有些线索也是从鸡毛蒜皮里面发现出来的,比如谁谁喜欢去哪里,做了些什么事情,喜欢学习外语,然后另外一个人刚好就有外语老师……
文聘唯一比较异常的,就是普通猎户是不会去青龙寺的,但是文聘会去。
虽然青龙寺不会拒绝任何人去,但是听不懂那些文人说些什么,也会让人很痛苦。还不如就近找个集市,可以看大戏,喝热汤。
文聘不一样,他喜欢听那些文人辩论。
而且还不喜欢凑人多的地方,而是位置比较偏,话题也比较苦涩枯燥的那种,就连听众也没几个,甚至有时候连专门的房屋都没有,只是在回廊上,或是广场上,双方找到了个论台,便是一左一右辩论的那种……
或许是斐潜的恶趣味,或许是为了防止这些文士说不过便是急红了眼动手,所以在青龙寺,除了大讲堂,小论厅之外,还有一些小单间,也是论题论道的。除此之外,在回廊和广场的角落里面,也有特意做出来,两两相对的木质论台,三层台阶,带有扶手,可以让人登高而辩论。
推出这样的论台来,还颇受欢迎。
文聘就喜欢听这种在外面的,稀奇古怪的小辩论。
反而在大堂小厅里面那些治国安邦的辩论议题,一次都没去听过。
或许是因为在荆襄南阳听腻了那些动不动就忧国的文士唧唧歪歪,然后什么都不做,所以文聘对于这些普通的议题反而更有兴趣。
比如为什么西域是三十六国,而不是七十二国?
雪区的牦牛到底能不能用来耕田?
那些名贵香料,究竟是香的还是臭的?
这些和什么忠孝,什么大义完全不沾边的论题,反倒是文聘不多的娱乐之一。
事实上,青龙寺确实是思想碰撞最多的区域,各种论点论调层出不穷,从早上到晚上都是有人在这里汇集,争辩,讨论,有时候一天说不完,辩不清的,便是双方约定各自休息,第二天继续。而且这些辩论不休的话题,几乎大多数都和政治相关,也是最吸引其他学生子弟的,可偏偏文聘就对这些没兴趣。
这一天,天气不好也不坏,天空虽然还是阴霾,但是不像是要下继续下雪的模样。
文聘溜达着就到了官道上,坐上了两个大钱的公车,摇晃着到了青龙寺。
青龙寺的大殿大堂之中,依旧是在辩论『忠孝』。
这几乎是占据了大部分大殿大堂的时间的论题,也是绝大多数学生子弟感兴趣的话题。
但是文聘只是站在门外稍微停顿了一下,便是摇头走开。
正在辩论,以及旁听辩论的学生子弟也对于这个猎户打扮的家伙,不以为意。这些学生子弟不嘲笑文聘这样的猎户打扮,也来听这种高端辩论的原因,并不是这些学生子弟有多么高的认识,而是在关中有好多官吏,而且还是大官,平日里面看起来就像是个泥腿子……
就像是枣只。
有时候枣只去了田间,回来的时候经过青龙寺,便是带着一身的泥土,披头散发的扎了个纶巾就来溜达一圈,恰巧就碰见几个以貌取人的士族子弟……
而且关键是有闻司的人,默不作声的就记载档案,然后就算是考试分数再高,也被罢免下来。
一来二去,这士族学生子弟,就算是心中不爽,也不会特意去和一般相貌打扮的人过不去了。鬼知道会碰见谁?
文聘就这么溜达着,感兴趣的就站在外侧听一会儿,不感兴趣的摇头就走。
天气寒冷,但是依旧不能减少青龙寺的这些学子的热情。
这也难怪,随着骠骑军的胜利,不管是原本在关中的士族,还是从山东而来的子弟,似乎都感觉到了那句老话,『新时代在召唤……』
文聘溜达着,走走停停听听。
到了天色渐晚,他就从青龙寺里面出来,顺着大道拐到了一旁的食肆摊位那边。
『老丈!来碗汤饼!』
文聘坐了下来。
热乎乎吃上一碗,便是再坐个牛车回家睡觉。
有时候文聘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喜欢这里的餐饮,还是喜欢来青龙寺听那些学子议论。
毕竟自己是单身汉,烹煮出来的食物都是能吃而已,至于味道么……
食肆的老汉动作很快,一边热情的招呼着,一边给文聘端上了一小碟的腌菜,一小碗的面汤。
这腌菜就是纯土盐腌制的,没有其他的是调料品。
若是后世人,可能有些人看不上这又咸又酸的腌菜,可是在当下大汉,这可是为数不多可以在冬日里面吃到的佳肴。
文聘喝了几口面汤暖胃,然后夹了一小块腌菜,放到了嘴里含着。
舍不得就这么嚼了吞了,而是要等口中咸味渐渐淡了,才咬那么一口,然后再咬一小口……
阚泽在一旁看着,目光微动,笑了笑,便是也走进了食肆,『来碗汤饼!扯粗些,汤饼煮软乎些!浇头要多点!』
『中!』老汉见生意上门,笑着裂开了缺牙的嘴。
文聘听着,然后看了看自己碗里的汤饼,似乎领悟到了一些什么。
阚泽也没去其他位置,很是干脆的在文聘面前坐下,『文兄,这几天过得还算悠闲?』
文聘眯着眼看了看阚泽,『我姓冯,你认错人了。』
『行行。冯兄就冯兄……』阚泽摆摆手,一副你喜欢就行的态度。
文聘没继续搭话,而是加快了吸溜面条的速度。
阚泽笑笑,没有马上说些什么,而是接过了面摊老汉递送过来的面汤和小菜,也是喝了几口面汤之后,才呼出一口气,低声说道,『我来此,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要问问文兄,要不要将家人接来长安?』
『……』文聘的手便是一顿。
除了石头猴子之外,大多数人都是有家庭的,而且还有决定了他社会属性和生长环境的一圈人。
文聘当然也有家人,也有族人,虽然他的族人不多,家庭不大,但是并不代表着文聘在长安的时候就不会想起他们来。
可是光想没用,只会越想越是伤心难过,所以最后便是干脆躺平不想了。
按照道理来说,文聘也算是为了曹氏打死打活,不算是有多少功勋,但是至少也不算是懈怠拖延,甚至在战斗当中他的族人也死伤了不少,可是让文聘心寒的是即便是他如此了,曹氏依旧没有把他当作一回事。
尤其是在最后时刻,文聘一再求援,曹军无动于衷。
这让文聘彻底心寒。
『来长安做什么?当作人质?』文聘盯着阚泽,目光不善。
和另外一些渴望官职,野心勃勃的人不同,文聘的能力不算差,但是他的野心并不大。历史上在江夏镇守数十年,如果是旁人的话,说不得琢磨着要这要那,趁着战功便是要进阶三槐之堂什么的,但是文聘一直都在江夏,从未居功自傲。就算是他战胜了关羽,烧了关羽的船只粮草,也没有因此就洋洋得意,表示自己天下无敌什么的……
文聘来长安,一方面是他确实对于曹氏太过于失望了,也知道他回到曹军之后,就算是曹军不追究他的『败军之罪』,也依旧会让他充当『前锋』,继续去阵前效死。另外一方面是他厌倦了杀戮,他并不觉得杀人是多么快乐刺激的事情,即便是他浑身武艺,武勇过人。
所以,文聘到了长安之后,根本就不想要投入骠骑麾下,他认为投了骠骑,肯定又是被充当先锋,再一次进入到舍命搏杀的轮回里面。
他觉得长安的生活好,他愿意在长安躺平,但是他不愿意再去战场了……
至于家人和族人,就当作他已经战死在武关道上了吧。
可是今天阚泽的话,却将文聘藏在内心的伤痛又勾了出来。
文聘微微低头,却翻着眼皮盯着阚泽,宛如吊睛猛虎,他手上虽然还是端着面碗,捏着筷子,但是却像是拿着盾牌和战刀,下一刻就会扑杀过去一样,无形的杀气隐约弥漫。
阚泽却像是毫无感觉,端着面碗一顿吸溜,将面条吃进去不少之后,才缓缓的说道,『接来之后,你依旧可以当猎户……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情……如果你过意不去,那么……今天这面你请?』
一碗素面。
文聘有些错愕,身上的杀气渐渐的消散,他放下了碗,皱眉思索,半晌才问道,『为什么?』
就算是用最好的面粉,用天山上的雪水来烹煮,也依旧是一碗素面。
而将文聘的家人接来长安,所消耗的人力物力财力,绝对是极大的……
平白无故,何以受禄?
阚泽夹了一口腌菜,咂巴几下,『我主说了……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人各有志?』文聘喃喃的重复着。
阚泽点了点头,然后用筷子指点了一下青龙寺,『你也看到了……这里所有人,都可以自己选自己喜欢的辩论题目……我主从未强求他们什么,想要辩忠孝,就辩忠孝,想要论西域,就去论西域,还有人为了农具耕犁究竟是重一点好还是轻一点好在争辩……所以,文兄喜欢做一个猎户,为什么不可以?至于文兄家人么……如果文兄觉得还是不能心安……那么我倒是有一个建议,长安郊外有新兵营地,如有闲暇,也可以去教教那些新兵如何使用弓箭什么的……虽然钱粮不多,也算是可以贴补些家用……如何?』
文聘沉默许久,最终却是摇头。
阚泽也不恼,只是点了点头,笑了笑,『没事……看来这碗面,还是我自己要掏钱了……』
『我……不想教他们如何杀人……』文聘抬起头,看着阚泽,『但我可以教他们如何保命……』
阚泽愣了一下,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可以……所以……今天这面……你请?』
文聘也是愣了一下,他以为阚泽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是真的请吃面?
文聘点头,『行,我请。』
『好!』阚泽笑眯眯的拍了拍巴掌,然后转头吆喝,『老汉!再来一碗!多点浇头多点面!再加个鸡子!不,加两个!』
文聘:『(; ̄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