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虾低着头,静候“审判”,双手放在梁与肖看不到的地方攥成了拳头,骨节上的筋根根分明,睫毛一抖一抖的,他很努力的想将眼珠锁定在某一个地方,使得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慌张。
这张苍白的脸,一时让人有些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病患。
小龙虾的肩膀陡然一颤,一只手落在了他的头上,接着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修补的这么好,吴不知有没有坑你一笔?”
小龙虾一顿一停的抬起眼睛。
梁与肖的睫毛过分浓密,若不是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异常明亮,当他半垂着眼睛时,还以为他又睡下了。
小龙虾诧异的看着梁与肖,那人目光温和,依旧像刚醒时那样淡淡的笑着。
这样淡定的反应,反而很反常,侯爵之前那副见了鬼的样子,才是一个人看到“鱼长腿”、“虾张嘴”的正常反应。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小龙虾轻声问着。
“有。”
小龙虾正襟危坐,又低下了头,他已经做好了全盘托出的准备,也做好了被房东赶出家门的准备,还有就是灰溜溜的离开安浮城,永远禁足寒峰。
只要梁与肖问,他就会答。
梁与肖放下手,问道,“吃早饭了没有?”
小龙虾的心里涌出了一股酸涩,他停顿片刻后,沉着心,压制着略显飘忽的声音,“我从寒峰来,一个人来,我骗了你六年多,但是我没有害过你,也不会害你,如果你不想再看到我,我可以回去,马上回去。”
几句话,似乎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前因后果没有,来龙去脉也没有,但他却觉得已经把心晾出来一半了。
从踏进寒峰的第一天起,他就把自己当成了一具尸体,埋在那片雪域的百尺之下,任地面雪虐风饕,嫣红蔽日……他的心始终深如枯井,不澜不惊。
寒峰对花岸而言,谈不上喜恶,也无关悲欢,一个让他生着活着的地方罢了。那里有世间最干净的白,最肮脏的红,最清澈的眼睛,最不堪的人心,是天堂,也是地狱。
梁与肖早将小龙虾的过去都看在眼里,而小龙虾此刻打算为“开诚布公”所下的决心,梁与肖也同样感觉得到,如果说出自己的过去需要咬紧牙关,破釜沉舟,那毕竟是一段巨创痛仍的经历。
梁与肖从来没有想过,“真诚”有时竟需要这么沉重的勇气。
——他既有心说,我就全当听过了……梁与肖这样想着。他撑着床边,“扶我一把。”
小龙虾赶紧起身,托着他的胳膊和背,“你想要坐起来吗?我帮你调下床。”
梁与肖摇摇头,“我不喜欢床卷起来。”
小龙虾一边想着这句话,一边在梁与肖的背后立起一个枕头。
梁与肖无奈笑笑,力气似乎恢复了一些,话音变得清晰了不少,“我到底还是住进了这间病房,真是一语成谶。”
小龙虾垂着眼睛,已经没心思接这茬了。
梁与肖靠在床头,眼睛看着床尾,平平淡淡的说,“那里很冷吧?寒峰,听上去就是个适合养企鹅的地方。”
小龙虾看着梁与肖手里的玉佩,点点头,“冷是冷,但是我习惯了。”
“那里热闹吗?”梁与肖问道。
“曾经热闹,现在……”小龙虾顿了顿,趁空隙悄悄吸了一口气,又不动声色的吐出,“现在应该没有人了。”
“那你回去干什么?当光杆山霸王?做一片默默无闻的雪花?”梁与肖看向小龙虾,眉宇间的淡然已经褪得差不多了,脸上才有的一点血色也浅了一些,“还是你觉得我的房子小了,房租高了?委屈你了?”
小龙虾连忙摇头,刚刚才有一点花岸的影子,这会儿就像见了光就散的鬼魅,躲也不是,藏也不是。
“我从来没觉得你会害我,也不觉得你骗了我什么,如果心里有一些不想提的事就是骗,那这个世上恐怕也没有实诚人了。谁还没有个难以启齿,讳莫如深?”梁与肖几分认真几分调侃,“兜里有故事了不起?如果我们俩上称称一下,还不一定谁轻谁重呢!”
一时间,小龙虾心里很复杂,一面感激梁与肖没有刨根问底,质问责怪,一面又觉得不踏实,毕竟“勇气”这种东西,不是随时掏就随时有的,今天敢说的话,不代表以后的每一个时刻都敢无所顾忌。
战鼓也敲了,冲锋号也吹了,现在说不打了?今天是免于战死了,但以后呢?和平协议一天没签,战火势必要重燃的。
“我和你不一样的,我的故事……脏。”小龙虾固执的揪着最后一丝勇气,履历生平已经双手托出,就差梁与肖一接一阅了。
梁与肖憋着一口气——小龙虾这名字是真没起错,这人怎么又倔又犟?都说龙虾生性好斗,又喜欢抢饲料又喜欢争洞穴,这人倒是不好吃也不好住,专好跟自己较劲,这不是自虐吗?
“呦呵,你不说我都不知道,还有人的故事是洗过的?”梁与肖忽然向前倾了一下,猛揉了小龙虾头发一把,失力后又重重的靠了回去。
小龙虾扶了梁与肖一下,“你别乱动,你要是想玩头发跟我说一下,我过来。”
“我自己没头发啊?”梁与肖按着胸口,刚醒过来的时候本来只是有些无力,但刚才骤然发力后,整个胸腔又有些隐隐作痛了,他硬生生的转移了话题,“那个吴不知怎么会突然把我的玉佩修好了?”
小龙虾看着玉佩,想了想,轻轻蹙着眉,眼里带着一丝迟疑,“我不太清楚,昨晚……应该是今天凌晨,他突然给大圣打电话问你在哪,当时大圣因为你在抢救,整个人急躁的一团乱,就把电话挂了,我总觉得吴不知不是碰巧在那个时候打电话来的,就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告诉他你在医院。他一来,什么都不问,直接就把玉佩拿过去修补。很奇怪,玉修好了,你也抢救过来了,就好像……你的命脉跟这块玉佩是连成一线的。”
好一会儿梁与肖都没说话,小龙虾抬头看向他,怔了一下,发现梁与肖正在看着自己,笑容温煦,今天他好像很喜欢笑,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那么多,他到底听进去多少。
“你笑什么?”小龙虾问道。
梁与肖眯着眼睛,“你声音这么好听,以后千万别再当哑巴了,太可惜了。”
小龙虾愣了下,梁与肖看向窗外,眼里的光在低眉转头的那一瞬,陡然黯淡了下去,一双如长明灯般的眼睛,好像倏地一下被什么吹熄了,又像是覆上了千年的浮尘,但当他再抬起眼皮时,又是一双幽亮深沉的眸子。
小龙虾看到了梁与肖那一刹的黯然,但他却不明所以,他是看不懂这个人的,反而自己常常像是被梁与肖琢磨透了一般,就像刚才,在与这个人对视时,总有一种感觉——他好像知道了什么。
“呦!这么快就醒了!”侯爵一个人回来的,举了下手里的早餐,“我的这份给你吧!还好刚才跟明月在外面吃了点,这会儿还真不怎么饿了。“
话语间,侯爵快速瞄了一眼小龙虾,又看看梁与肖,鸡贼的眼睛一转,那颗长了七窍的玲玲心瞬间就有了谱——海鲜招了。
梁与肖问道,“双双怎么样了?”
侯爵突然不说话了,脸色也有些阴郁,他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那小子先你一步……”
梁与肖瞬时心一提,只听侯爵大喘气的补完了后面的话,“——抢救过来的。”
梁与肖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能不开这种玩笑吗?”
侯爵咧嘴一笑,大圣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抱抱老婆,逗逗傻子。
“明月呢?”梁与肖把侯爵递过来的早餐放到一边,没有动嘴的意思。
“托你送来的那个双双的福,她熬了一晚上,脸都发青了,我刚才给她送回去了。”侯爵指了下早餐,“你怎么不吃啊?”
梁与肖回道,“我一会儿自己出去吃。”
侯爵瞪着眼睛,“什么玩意?出去?还自己?你怎么不上天呢!”
梁与肖不说话了,坐等王八念经。
“你知不知道你昨晚差点给老子吓死!”侯爵掐着腰,一只手时不时的指着病床上的人,怨气冲天,一个身材挺拔健硕的帅哥,愣是把自己弄成了泼妇骂街的样子,“你他妈的知道把别人往医院送,你自己呢?被爆炸冲击波震成内伤,你愣是挺了十几个小时,自己哪疼哪不舒服心里没个逼数吗!你跟自己有仇啊?以为自己是块铁呢?你他妈是个人!有血有肉的人!”
“是吗?”梁与肖看着侯爵,语气淡淡的,又凉飕飕的。
侯爵像是被关上了开关,瞬间闭麦了,咔吧两下眼睛,半天说出一个字,“啊?”
小龙虾放下一口没动的早餐,问梁与肖,“你想去哪,我陪你去。”
侯爵大概是对小龙虾会说话这件事,还是不太适应,直愣愣的看了他两秒才缓过神,争宠般的上前一步,“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