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教我写字吧!”叶臻的双眸闪着光亮,晃得辛绩胸口有些刺痛,他干咳一声,苦笑:“这你可找错人了,夏荞的字在开封若排第二,无人敢认作第一。”
“横竖也就耽搁你一个月时间,绩公子莫要再推辞。”
一个月?果然传言非虚,叶臻真的要脱离奴籍,嫁作商人妇。辛绩内心翻江倒海:离开撷芳居是好事,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对,可为何总胸中像是压着一块石头,喘不过气?
辛绩提着酒,辞别了叶臻,这会儿,夏荞与成川正与季宛之聊得热火朝天呢!
“抱琴姐姐养了狸奴?”成川问道。
季宛之又倒了一杯茶,徐徐道:“它生性调皮,爱爬树捣乱,那日竟去了灶院,扑上快要烧开的茶水。”
“后来如何了?”成川皱着眉,宛如碰到茶水的是他一般。
季宛之笑了笑,“幸而我手快,上前抱住它,只不过手臂被茶水烫伤了一些。”
“那狸奴皮毛丰厚,可姑娘家的手臂被烫伤···”夏荞有些叹息。
季宛之看见辛绩走了进来,起身道:“今日就先到这吧!各位公子该回了。”成川赖着,坐着不肯起身。
夏荞伸出手,又想提溜他的后领,没料到成川早就识得他的把戏,“你休想又来那一套。”
季宛之拿起手帕掩住嘴角,这般天真趣味,她真是多年未见呢!三人朝季宛之作别,辛绩又说道:“成川若是不想走,那便留宿撷芳居。”
“谁说我不走,哼!”
季宛之望着三人离开的背影,一行泪滑落下来,她用指腹轻轻抹去,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辛绩提起那坛酒,晃在夏荞跟前,“是谁说,若是用芸薹酿酒,必定让我第一个品尝?”
夏荞假装望着天空,把折扇翻来转去,“无论如何,这第一坛也是到了你手中。”
“你没喝?”辛绩狐疑。
“当然!”夏荞一本正经道,“既是允诺,岂可反悔。”
“要不今夜去你府上,把酒喝掉?”辛绩心里大好,追究夏荞这事早丢到脑后了。
“唉,就知道这东西到了你手中便过不了夜。”夏荞又转头问成川,“成川可要一同前去?”
“我向来不喜饮酒,”成川看着眼前二人,觉着怎么比他还要幼稚,“你二人慢慢享用,我先回了。”
“他呀, 爱美人不爱美酒。”辛绩一昂头,又朝成川背影喊道:“路上小心!”
落霞染红了天际,辛弃疾与许陵苕坐在河边的茶肆饮茶叙话。“听闻那翠袖姑娘被人赎身,是否真有此事?”叶臻要离开撷芳居之事,这几日在开封传得街知巷闻,两年前流莺姑娘觅得良人,脱离奴籍,而后翠袖一来便与抱琴成为撷芳居两大行首。如今翠袖亦是得遇良缘,只落得抱琴一人孤零零地,真不知是撷芳居风水好,还是抱琴姑娘时运不济。
辛弃疾点头,“这话季姑娘也说过,看来不假。”
“她到底是何许人物,自葭州而来,莫非真是党项人?”辛弃疾好奇至极,许陵苕对叶臻的态度是厌恶,那也说不上,但也绝非有好感。
“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就算不是党项族,她也绝非中原人。”辛弃疾呷了口茶,说道。
“你又如何得知?”许陵苕又问。
“猜的!”
“你···”许陵苕撇嘴,继而又从身上掏出自己的荷包递给辛弃疾,“这荷包所绣之物,连竹青也不认得。”
辛弃疾接过来,第一次与她在滨州相识之时,他只是随意看了两眼,“这是海冬青。”
许陵苕虽不是饱览群书,但海冬青的故事她也曾听自己娘亲讲过。传说,当年完颜阿骨打的父母被辽国元帅领兵追杀,阿骨打的父亲喝里波肩头受伤,带着怀胎十月的妻子退至乌拉山下。此时,漫山遍野的辽兵攻来,情况危急万分,而完颜阿骨打在草堆里出生了。突然,一只海冬青,围着完颜阿骨打飞来飞去,还不停嘶叫,叫声惊动了乌拉山的山神阿古,山神号令,大大小小的山洪倾泄而下,把辽兵冲得七零八落,列伤无数。后来,完颜阿骨打统一了女真各部,建立金朝,而海冬青则成为了女真族的神。
“你曾说你父母被盗匪所杀,究竟是如何一回事?”辛弃疾问道。
许陵苕小心地收回荷包,低下头,她并非不愿把父母之事告诉辛弃疾,而是这些年孤苦伶仃,早已习惯独自承受。
辛弃疾扳过许陵苕的头,温柔道:“你不必讲,我一直是信你的!”
辛弃疾拉着许陵苕离开茶肆,慢慢沿着汴河走着,夜空星光点点,似在相互话语着。许陵苕驻足,仰望着星空,淡淡笑着,说道:“没有酒听故事,会不会些许单调?”
辛弃疾眼中带光,看着许陵苕,“不不,有河有星,有树有草,有众生有万物。”
“娘亲来到我家那日,也如今夜一般。”
许陵苕出生于滨州无棣县一小村,亲娘在她幼时便病逝,故而对于她亲生母亲的记忆甚是模糊。父亲许焕是名镖师,常年走镖于滨州、奉州、恩州,许陵苕从小便习得拳脚功夫,生火烧饭样样皆是拿手。
就在许陵苕十岁那年的初秋,许焕从奉州走镖回来的路上,带回一名女子。许陵苕好奇,趴在床边看着眼前昏迷的女子,她面庞白皙,眉似远山,只不过嘴皮子发青,眼窝深陷。许焕要出去走镖,照顾病人的重担自然就落到了许陵苕肩上,好在她从小料理生活就是把好手,照顾一个病人还是绰绰有余。
那人躺了将近一个月,才恢复了元气。她告诉许陵苕父女,自己是锦州人,名唤青歌,家道中落原是去中都投奔亲戚,不料在途中突遭变故,差点身赴黄泉,幸得许焕相救,才捡回了性命。青歌孤身一人,没了倚靠,许陵苕又很喜欢她,如此,她便在许家安心留下来。
青歌平日里会教许陵苕写字,念诗经,还会讲许多许陵苕不知道的故事,渐渐地,许陵苕打心底接受了青歌成为家里的一份子。青歌还会学着做糕点,就算味道不如意,许陵苕也会统统吃下去。她怎会看不出来,青歌那双纤纤素手,定是不染阳春水,那样一个高门贵户的女子,如今却为她和父亲做饭洗衣,怎能让人不感动?一个幼时失母的十岁小姑娘,如今在青歌身上,重拾母爱,定然是欣喜万分。而后,许陵苕便与青歌母女相称,在无棣县过着平淡且温馨的日子。
青歌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那里面全是珠钗、宝石、簪子,许焕走镖所得酬劳虽谈不上富足,但维持一家开销不成问题。青歌索性就把这些珠宝全部交给许陵苕,当作将来成婚的嫁妆。
“我当你一路南下衣食无忧,原是把自己嫁妆提前当掉了。”辛弃疾打趣道。
“钱财乃身外之物,我总归是要吃饭嘛!”许陵苕又道:“这荷包是我娘亲年轻时所绣,虽说针法拙劣,她却视若珍宝。我当掉过很多簪子、珠宝,却一直把它留在身上。”
“后来呢?”
不知不觉,许陵苕十三岁了,青歌也在无棣待了三年。而原本幸福的一家三口却因一伙匪寇分崩离析。那一次许焕要去锦州走镖,青歌也跟随一道前往,岂料在回程途中,遇到了一伙流窜滨州、奉州、锦州烧杀掳掠的匪寇,双双遇害,许陵苕等回的就是两具尸体。这伙匪寇杀人掳财,无恶不作,各地官府也曾出兵,但却从没有抓住这群人。
父母没了,家也散了,十三岁的许陵苕成了孤女,漂泊无依的她在滨州流荡了一年,而后听见那些逃难的农民商量,想要渡过淮水,往南方去。于是她便混迹其中,反正都无家可归,却哪都一样。
良久,许陵苕来扯回了自己的思绪,那年深秋,与辛弃疾在滨州郊野初见,她讶异:世间怎会有如此明朗的少年?如一抹烈阳,驱散周边的阴霾,让人嗅到鲜活生机的气味。
辛弃疾的鼻子有些止不住的酸涩,难怪初见许陵苕,她眼中充斥着落寞与倔强。一个小姑娘,父母双亡,独自流浪,经历的苦楚与磨难任谁也无法体会。“你如今有我!”辛弃疾拦过许陵苕的肩,轻抚着她的乌发,“还会再有一个家!”
许陵苕靠在他的肩头,轻轻点头,紧抿着嘴,不敢眨眼,怕泪水经不起折腾,掉下来。辛弃疾侧过身,胸膛紧贴许陵苕的后背,圈住她的整个身体,把头埋在她的肩颈处,轻轻摩挲着,“往后我就是你的东方骑,待到河山恢复、百姓无恙,我与你踏遍大宋的野涧山河,看遍那朝霞日落。”
“当真?”
“一诺既允,磐石无移!”
一阵凉风拂来,汴河微波游漾,星光点点亦随着水波起伏。辛弃疾解下外衫,披到许陵苕身上,然后半蹲下身,背起她,一如那年在历城的玉符河边,只不过这条路更长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