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琴抬头,看着叶臻转回身,二人四目,眼光交接,霎时陷入沉默之境。时间过得极其漫长,这半刻钟就如一个时辰般令人焦灼不安。
“翠袖,”抱琴语带颤音,却也不是恐惧,仿佛是被人从很深很深的水中扯出来一般,“今夜之事,你我当作未发生,你回房吧!”
“唉!”叶臻俯下身,想要伸手解开绑着抱琴的锦缎,却见她的双手在发抖,叶臻有些疑惑,方才抱琴半截身子吊在窗边她都未曾发抖,这到底是为何。
叶臻握住抱琴的手,思忖着是不是这冬日气温太低冻着了。她解开锦缎,扶起抱琴倚着床头,又加塞两个枕头在她腰间。
抱琴把双手放在被子下面,不想被叶臻看到还在哆嗦的手。叶臻把被子掖了掖,把瑶琴拿起来,坐到了床头案上。
“你这人真是有趣。”抱琴缓口气,半眯着眼说道,“一会动手要人命,一会又嘘寒问暖百般体贴。”
“姐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叶臻把瑶琴抱在怀中,也不管抱琴是否愿意听,自顾自地讲起来。“有一北方男子,浪漫多情,喜好游历,对中原文化风貌亦是向住。他在游历中遇见一位中原女子,二人一见倾心,吟风弄月,不久便互许终生。”说着叶臻瞄了瞄抱琴的反应,却见她笑靥盈盈,也不出声。
“男子许诺待到科考及第,必娶那女子过门。”叶臻讲着讲着,话锋一转,“可是待男子进士及第后,却不见他履行承诺。你知道为何吗?”
抱琴苦笑,“左右不过男子身份高了,家里为他寻了份更好的亲事,戏文脚本都这般写。”
叶臻不以为然,“错!那男子早早作了准备,要按中原婚嫁三书六礼娶那女子过门,可是他想娶的人不见了。”
抱琴有些微微发冷,双手在被子下绞了又绞。叶臻又道,“男子已有官职在身,不便长期浪迹在外,这些年也在私下打探那女子的下落。”
“妹妹的故事讲完了?”抱琴佯装累了,“夜已深,快回房歇了吧!”
叶臻把瑶琴置于桌案上,又拿锦缎盖好,“故事还未结束。”
“那男子又在正隆二年科考夺魁,且至今未娶,他甚至不知心爱的女子到底是生是死?因为那女子欺他瞒他,连真实身份都未告知。”叶臻口气就如质问一般。
“你到底是谁?”抱琴声音冷到骨子里,“到底是何缘由能让一个女子不顾清白不管身份委身于这撷芳居?”
叶臻说道:“世人皆道:男子迷恋之物无非有三类,金钱、权势、美人。那女子呢?”
“自古多情却被无情恼,女子总是被情爱所困···”抱琴眼眶早已通红,“莫非妹妹是为那痴情男子抱不平?”
“不瞒姐姐,我与那男子毫无深交,你亦无需跟妹妹绕那么多弯子。”叶臻从袖中取出一支精巧的短笛,递到抱琴跟前,“姐姐,看看这支短笛,是不是能想起些什么?”
抱琴依旧未伸手出来,叶臻把短笛放到她的床头,转身回房,待要关门时,又回头道:“宛之姐姐,早些歇息!”
宛之,宛之,季宛之!抱琴拿起床头的短笛,横在唇前,试着吹了几声,发出的声响皆不在调上,着实怪异,就如他初次吹这短笛一样。
“宛之,宛之。”郑子聃抱着一个长长的物件,老远老远地唤着季宛之的名字。“快瞧瞧,我给你带的什么?”
郑子聃打开层层包裹,一架瑶琴摆在季宛之跟前,“这是我昨日在一高人处所得,上好的老杉木制成,琴弦采用湖州蚕丝所做。”
季宛之接过琴,抚了抚,“哧”地笑出声,“你个傻瓜,这琴只是一般桐木所制,你没听过一句话吗?马尾做琴弦——不值一弹?”
郑子聃挠了挠头,“真是个卑鄙无耻的糟老汉,坑了我五十两银子。”季宛之一听,急了,五十两呐,抓起郑子聃的衣袖,“走,我去替你要回来,敢在行家面前耍刀。”
“算了宛之。”郑子聃说道:“他肯定早就跑了,哪里还找得到。这琴就不送你了。”
季宛之赶忙抱住这把琴,“送出去的东西还想着拿回去?这琴现在跟我了。”
“可她不能弹···”
“那就做摆设。”季宛之把琴包好,想要接过来自己拿着。郑子聃笑笑,“我拿,挺沉的。”
“为何来这?”郑子聃被季宛之带到了一家乐器坊。
季宛之拿支一支短笛,递给郑子聃道:“当作你赠琴的回报。”郑子聃面有难色,“我不擅乐器,宛之你是知道的。”
“我只是觉得他跟你很配。”季宛之付了账,走出乐器坊。
二人一路闲逛,到了汲水边的亭台中,郑子聃把瑶琴置于石案上,拿起短笛,试着吹了两声。“呼呼”几声不在调上,惹得季宛之掩面而笑。
“我都说不擅此物吧!”郑子聃皱着鼻子,“你还取笑我。”
“那要不还我?”季宛之假装伸手讨回短笛。
“那可不行。”郑子聃急急把短笛塞入怀中,又道:“就算不会吹,我也要天天带在身上。”
“宛之,过几日我要回大定府了。”郑子聃望着湖面,幽幽道:“要备考来年科举。”
季宛之没有回话,只是点点头。
“待我进士及第,就用中原婚嫁礼俗娶你过门。我一定会来卫州找你,等我!”郑子聃语气坚定,在他心中,这无疑是对季宛之许下的重诺,不可擅改。季宛之愣愣地看着他,鼻头有些酸涩,眼周微红,不敢迎上郑子聃那灼热的目光,慌忙低下头,怕自己情难自抑,说出不可逆转之话。
抱琴,也就是季宛之,回神,早已是满面泪痕。她心知郑子聃生于大定府官宦之家,初时结交便心存犹疑,故而郑子聃对她的家庭及身份知之甚少,但季宛之这个名字却是真的,或许这是唯一对他坦诚之事。只不过,如今她已沦落至此,一别数年,前尘旧事恍如一场梦,早就该醒了。
中都侍御史府外,下人已经打发了好几茬想要登门探病的来客了。“尚书令大人差我来送一些滋补品给郑御史,请代为通传。”有二人拿着大礼盒,在门外问道。
“二位还请回吧!郑御史病魇绕身,不便见客。”侍御史府上的管事回绝了二人的请求,“大人已向圣主请休几日,待病好了,再答谢诸位同僚。”
“可这···”那二人不肯罢休,想一探真实,郑子聃是否确实抱病。
管事顺手接过那二人手中的礼盒,“尚书令大人的心意,侍御史铭感于心,万不敢忘,择日定当登门致谢。”
书房内,郑子聃差人送来炭火,又裹上厚衣。
“你可真会享乐,抱病请休,还收了这么多厚礼与补品。”完颜雍押了一口茶,倒腾着各府的送礼。
“要不我让那些人都进来瞧瞧,远在东京的留守大人怎地如此神通广大,提前预知我抱恙,特来探望?”郑子聃把自己整一块缩在书案前的长椅上。
完颜雍放下茶杯,“不瞧不瞧!”
“我要去开封,越快越好!”郑子聃话锋一转,完颜雍惊愕中有丝丝紧张。“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郑子聃起身,“我找了她六年,是生是死也不知,眼见有些眉目,你让我如何不急?”
完颜雍把郑子聃掉到地上的厚衣捡起来,拍了拍,“马上就到元日,开年便要科考,你如何脱身?”说着又把厚衣披到他身上,“我在开封已安排好一切,再者她并非承认自己就是季宛之,这卫州季姓女子成千上万,我也不敢断定真伪。”
“可你描述她的样貌、到开封的时间都吻合,还有那把瑶琴,世间之事哪有如此凑巧?”郑子聃心急如焚,“对了,那支短笛给她了吗?”
完颜雍点头,“已交到她手中。”
郑子聃又蜷回椅子上,有些落寞,“我时常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思她念她深入骨髓,否则怎会忍受找不到她的漫长六年?”
完颜雍略带一丝苦笑道:“若是有人诚心躲着,你就是掘地三尺也找不着。”
“你这话是何意?”郑子聃闷着一股气,“我与宛之互生爱意,两相情悦,她怎会躲着我?”
“你除了知道她叫季宛之,还了解什么?”完颜雍又问。“她不就像滴水落入汪洋一般,湮没其中,再也不得。”
“我···”郑子聃回想着,那时的他二人情意正浓,哪有精力去过多探究家世身份,“宛妹绝不会欺我骗我。”
“季宛之父亲——卫州同知季宗,因六年前卫州‘乱言案’,一家均受株连。”完颜雍拿出一份有些残破的案卷,放到桌上。郑子聃不顾形象,趴上桌伸手去拿那案卷。
“啪”地一声,完颜雍手拍在案卷上,郑子聃抬起眼皮,神情坚毅。
“我之前便提及,此事牵连甚广,不由你随心而处。”完颜雍慢慢地将案卷推至郑子聃跟前,“你若看了这份案卷,便是选择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