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乌殿周回七十二柱,殿基高九尺有余,门窗以金银为饰,椽梁皆以沉香木制,并以金兽头装饰椽端。
除了居中主殿,亦有东西二堂,止规模略小于前头的紫极殿。
国君日常起居常在东堂,姜佛桑径直入内。
殿内静悄悄,不闻一声,只看到悬挂的五色珠帘迎风摆动,并不见国君身影。
往内走了几步,忽而腰间一紧——
有人自后方蹑步接近,趁她不备,揽住她的腰抱起旋转起来,直转了好几圈才停下。
“爱妃,有没有想孤!”
姜佛桑定了定神,拂开眼前珠帘,看着面前的青年国君。
天庭饱满、眉骨突出、鼻梁有节,算不上俊美,五官却也周正。
单论外表,怎么也跟昏庸残暴联系不上。只有从这双细长而浑浊的眼睛里能看出长期为酒色财气所侵袭,微高的颧骨也显示出他并没有很好的脾性。
上扬的眼尾带出些许笑意:“大王怎么连夜回来了王内官送了消息来,说是明日才能到,我已吩咐下去,明日让文武官员恭候于郊,亲迎大王回城。”
史殷奇摆了摆手,道:“没甚意思。”
走时结驷连骑、百官亲送,排场要多铺张有多铺张,要多阔绰有多阔绰。
不过这股兴致早在漫长的旅途中耗光了。
“乏累、无趣,一刻也不想在外多待,倒是格外想念爱妃你,等不到明日,连夜回王城,想给你个惊喜。”
姜佛桑弯了弯唇:“确很惊喜。”
史殷奇亦笑,而后想起什么,牵起她就朝殿外走去,“还有更大的惊喜!”
两人很快到了昭明宫。
若论靡丽纷华,后宫中当数芳乐宫。
窗户、壁带、悬楣、栏杆等均用檀木制成,饰以黄金、玉石,间以珍珠、翡翠,宫院四围又垂金铃万余枚,每当微风吹来,香飘数里,风铃清脆。
史殷奇本欲把芳乐宫赐给姜佛桑,怎内婀媃妃一眼看上了,缠闹不休,最终归了她。
昭明宫却也不输多少,宫院内堆石成山、引水为池,并杂种奇花异草,丁香末以涂壁,胡桃油以涂瓦,内里锦幔珠帘、宝床宝帐,亦是穷极绮丽。
宫人早已侯立廊下,宫室内灯烛荧煌,一片彻亮。
“大王”姜佛桑不解的语气询问。
“爱妃,看孤为你带了什么。”
一个个朱漆大箱从宫门一直排到寝殿,箱子是敞开的,所装之物一览无余。
璧玉、真珠、红马脑,各色宝石,杂色琥珀,六足龟龟筒,还有各类金银器皿……珍玩之物、服玩之属,无不瑰奇精美。
目光收回,姜佛桑谢恩,诚恳万分:“难为大王百忙之中竟还记得我。”
“那是自然,孤总是想着伱的,无时无刻。只恨你未能随我出巡。”
史殷奇抬手挥退宫侍,寝殿内只剩下二人。
“怨不怨孤”他问。
因修建新宫之事惹得民怒官怨,朝野内外乌烟瘴气,眼见就要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姜佛桑只好出面劝阻。
史殷奇最恨旁人忤逆他,便是正得他宠爱的妃嫔美人,但有一言不合心意,也是或砍或杀从不手软。
但是姜佛桑……
不能杖责、不能下狱,怒气到底难消,将她狠狠斥责了一通,令她居宫思过。
经此一闹,他对于督造宫殿的兴致骤减,逐鹿城也待腻了,进入八月便声势浩荡地开始了巡游……
带上达奚柔,除了达奚柔知情识趣最体人意,也有与姜佛桑置气的意思。
当然,亦是对她的警告。
“我屡屡忤逆大王,大王不怪罪已是宽宏,哪里还敢有怨”
史殷奇满意了,话锋一转:“你近来常宿南柯小筑”
姜佛桑颔首。
史殷奇满意更甚,却故意问:“为何不宿宫城”
姜佛桑垂眸,不语。
史殷奇一脸了然。
他走之后,宫城寂寥,她宁可去南柯小筑,那里毕竟是他们初遇之地……
“知爱妃也想着孤,孤甚感欣慰。这几个月辛苦爱妃了,累坏了罢”
“不累。能为大王分忧荣幸之至,毕竟——”声音低下去,“我能为大王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你为我做的何止这些。”史殷奇说着话,鼻子突然耸了一下,俯身凑近,“饮酒了”
因为他也饮了酒,所以方才未曾察觉,这会儿才注意到。
将她拉到近前又闻了闻:“龙潭春”
呼吸夹杂着酒气喷拂在耳畔,姜佛桑背脊微不可查地绷紧。
“想到大王将还宫城,喜不自胜,略饮了几杯……”
“早知如此孤就不要蒲荐作陪,该等你回来,咱们同饮岂不美现下也不晚,让人送酒来,咱们接着——”
“大王!”姜佛桑叫住他,“我不胜酒力,恐不能让大王尽兴,大王一路旅途劳顿,也该早些安歇。”
史殷奇却不舍得即刻就走,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她甚少饮酒,便是他亲劝,也是浅尝辄止,史殷奇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凤眸水雾隐隐,少见的带了几分慵懒与艳色。夜色深深,灯影昏昏,不免就生出几分旖旎来。
“爱妃……”
姜佛桑敏锐察觉到他这番变化,后撤一步,抬手捂住面纱的同时偏转过头,恰到好处的露出伤疤一角。
“时候不早了,我就不留大王了。”
史殷奇当即恢复了几分清醒。
眼中欲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遗憾。
“若非你当日……何至于!”
若非他见过姜佛桑完好时的面容,也不至于如此遗憾,遗憾至今。
四年前,也即建初元年。
那一年他们史家刚夺下南州建立大成。
一国之主是他的伯父,他的父亲被封竞都王,而他作为竞都王世子,最是风光得意的时候,无论去哪都是前呼后拥,一堆人争着抢着阿谀献媚。
史殷奇就此沉迷在花天酒地之中,最爱是搜罗各色美人,第二爱是带着美人驰逐打猎。
那一日游猎归来,他一人纵马在前,途径燕尾山脚下的乌鹊潭时,突然瞥见一道丽影从马车下来,步履匆匆,走向一座破旧小院。
其实后边还跟着三五亲随以及一个侍女,但史殷奇就只看的到那一个。
仅仅一个背影而已,却有着烟云水气般的飘逸,勾得阅美无数的他心痒无比。
受马蹄声惊扰,那道身影入院前瞥来一眼。
史殷奇譬如见了仙人,双目直直。
跟着便如遭雷击。
那双眼睛……
史殷奇觉得,那双眼睛他应是见过的。